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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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母亲死后,直到我跟老二牵手坐在护城河边,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多么幼稚呀。

我再次来到大安家。怀水巷四号。大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比起上次,大安已经好出许多,我心里感激老张,也感激替我治好大安的大夫。

大安。我这么叫了一声。大安抬起头,平静地看我一会儿,突然,大安笑了,大安她笑了。三子,真是不好意思,害得你……大安垂下头,我看见一朵羞云从她耳际处腾开。我走过去,默默坐她身边,我闻见一股芬芳,那是大安特有的香气,我好久没闻到了。

佟星不在,大安送进医院那天,佟星便失了踪,我想,这阵子他不可能回来,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大把大把挥霍老二留给他的钱。佟家的叛逆精神让老二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佟星。

大安,我又这么轻唤了一声。完全是无意识的,很多时候,我都在心里这么无意识地轻唤。大安这次没抬头,而是把头垂得更低。隐隐的,我看见了那片白,那片曾经在我眼前出现过的晕白。

那个秋日的黄昏就这样在我眼前展开,我听见凄雨拍打枯树的声响,我听见一个女人被人无情地抛弃的声音,那个女人以她全部的梦想和信心热爱着自己的家庭,却万万想不到会落个遭人抛弃的下场。她把不满哭出来,她把委屈哭出来,尔后她扬扬脖子,说三子,我不甘心,这样输了我真不甘心。我便是在那一刻看到那片白的,惨淡的光线下,那片白发出被恶雨淋湿的光芒,它像针尖上的麦芒,刺痛我脆弱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了一声,又咯噔了一声,尔后,我的心便被淹没,完全地沉入到她的痛楚中了。

那个黄昏我就那样拥住了大安。外面淫雨作响的时候,我们用彼此的胸膛温暖着对方,我说大安,不要怕,不要绝望。大安忍不住一阵阵抽搐,她的抽搐像跳动的针尖,刺得我一次次要炸响。我说大安你不能这样,你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大安忽然树叶一样无力地垂落到我怀里,我听见一声苍白的呢喃,三子,我冷,我冷啊……

我用全身的热量裹住她。夜就那么黑下去,夜把我们带进一条死胡同,我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这样拥下去能不能看到天亮。

小安悄然而至,她站在夜的另一侧,目睹了胡同里两个迷路的孩子。小安?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打碎了一件美丽的瓷器。母亲她说过,打碎了便无法复原,只能一辈子守着破碎伤心而泣。

三子……沙发上的大安这么唤了一声,便把头斜过来,抵住我的肩膀。

8

老张突然打来电话,要我去见老二。

是这样的,我有个学生,他弟弟正好负责看管你们家老二,我已打点好了,你坐这辆车去,记住了,对谁也别提你是他弟弟。

老张千叮咛万嘱咐,我却被感激噎得说不出话来。

上了车,我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下面一个县,正是大哥曾经当过县长的那个县。我一时无语,大哥再怎么背运,这点消息他还是能打听到的。车上坐着两个警察,他们像审视犯人一样审视着我,当想起老张跟他们做的介绍时,才释然一笑,要我别见怪,这行做久了,看谁都像犯人。他们这么说。

老张说我是作家,只是想了解一些公路建设的内幕。

都是那女人害的事,说穿了,姓佟的只不过是只替罪羊。其中一个警察按捺不住地道。看样子,他像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勇士。另一个瞪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讲话。可是过了一会,他自己却按捺不住地说,这世道,大贪官做报告,小贪官蹲监牢,这活儿,做着还有屁劲。

他们开始骂那个女人。那女人就是刘莹。

凭着老张的关系,我顺利坐在了老二对面。负责监视的正是老张学生的弟弟,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警察。他看了我们一眼,艰难地掉转身子,出去了。老二一下子抓住机会,抢先跟我说,是刘莹,三子,是刘莹,是她操纵了一切。我的心很乱,几乎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对这次见面,我忽然间失去了信心。老二却信心十足,一把抓住我,三子,你要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是她,都是她干的。这婊子,我饶不了她!

外面传来一声咳。老二惶惶地松开我,咳声提醒他,他是犯人,不该多讲话。果然,老二耷拉下头,忽然间沮丧成一片。我仍就那么沉默着,刘莹,老二,红河大桥,我再次被拉进小胡同,找不到判断是非的方向。最后一分钟,老二塞给我一样东西,记住了,一定要照上面的话去做。

老二被带走了,我这才记起,我是要跟他说说大安的。

可以肯定,老二跟刘莹关系早已非同寻常,都怪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太过美好。

最先发现老二跟刘莹关系的,是大哥。大哥那时刚做了县长,心情晴朗得很。有天他却阴沉着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三子,要说这些年,我跟老二也没啥过节,他的忙我也帮了不少,可他这个人,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大哥说着递给我一根烟,我颤兢兢地接住,并没敢点。在县长办公室抽烟,我还不大习惯。大哥笑着说,瞧你那点出息,就不能学学老二,你瞧他出息的,都要三宫六院了。我的脸顿然没了血色,大哥,这话可不敢乱讲。

乱讲?大哥鄙夷地扫我一眼,我说三子,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你跟老二那么近,难道嗅不出什么?

我越发纳闷,我跟老二是比大哥近,不只是因为大安跟小安。母亲死后,老二他忽然变了个人,曾不止一次拉我到护城河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坐久了,老二会长长地叹一声,那一声叹,是能把所有的悔恨和痛楚叹出来的。我禁不住握住他的手,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悔它做什么?老二猛地抱住我,孩子一样抱住我,三子,我悔呀,一想起过去,我悔得要死。我相信,老二的悔是真实的,不存在欺骗我的理由。母亲白美伊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白美伊会死在他手上!

一个人总是有办法让恨他的人幡然醒悟的,母亲白美伊用死实现了这一夙愿。她在死前抓着我的手说,能看着你跟老二和好,我死也瞑目了。

可是,我真的没嗅出老二什么。

多注意注意那个叫刘莹的女人吧,还有,你转告大安,让她把老二看紧点。大哥说完这句,便借故要开会,把我退送出来。我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就去找大安。

那天我们进了咖啡屋,那是大安第一次进那种地方,显得很好奇,也很不自在。她别别扭扭坐在那儿,眼神在我身上跳来跳去。三子,有啥话你快问,跑这种地方,要是叫别人碰见,还以为……我知道大安要说啥,一个女人单独跟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坐在这种地方,的确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我快人快语,问了些老二跟她怎么样之类的蠢话。大安先是很镇静,说一切正常,跟羊下城没啥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老二回家少了,几乎不在家吃饭。我理解他,事业干那么大,就是跑也忙不过来。大安这样替老二辩护。

那么……那么……真的没啥异常?我还是放不下心地问。

异常?三子,你是说异常?这话像是点醒了大安,大安忽然间闷下脸,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些日子,大安从银城打电话,怯怯地问我,要是男人几个月不碰你,这算不算异常?

我的心猛然一沉,脑子里立刻蹦出刘莹性感的身子。

按说,我那时就该找找刘莹,至少应该跟她谈谈,讲清楚大安是怎样一个女人。可惜,我没迈出那一步,我完全凭借自己对刘莹的好感还有她对小安的恩惠,就把大哥的怀疑当成了扯淡。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相信自己的直觉,其实我笨得猪一样没有直觉。

刘莹那时是交通局公路处处长,一个很有实权和实力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跟老二有不洁呢?就算有不洁,也应该是那方面的,不可能延伸到感情。老二是什么鸟,我还不清楚?

可是情况有时候就是惊讶得让人大叫,直到两年后的那个黄昏,直到我把大安拥在怀里的那一瞬,我才相信,大哥没有骗我。他的确比我聪明,也比我更有直觉。老二将大安母子赶了出来,不,是他把自己赶了出来。他毅然走出怀水巷,要去奔自己的幸福。

他居然跑来跟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娶她,三子,我要娶她,等着吧,我们家会有一个处长媳妇。

可是,可是大安咋办?我被老二的荒唐行为吓坏了,但是我已知道阻止不了他,是啊,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阻止老二。我只能拿可怜的大安来求他。

我管不了那么多,三子,我现在真管不了她,我给了她不少钱,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往后,往后就请你多照顾她……

你……我真想骂一句什么,可是又能骂什么呢?

我决计再次去见刘莹。现在我已确信,老二的入狱跟刘莹有关。尽管我还不能断定,事情是不是真如老二所说,但有理由相信,是刘莹,刘莹把老二推到了某个边缘。

说吧,刘莹,把真相说出来。我坐在刘莹家的沙发上,这沙发看上去好久没坐人了,上面落满一层灰尘。刘莹捂着脸,从我一进门她就哭,她用哭声遮掩了一切,也用哭声唤回了一切。果然,我对刘莹的怀疑慢慢瓦解,我想起第一次到她家落坐的情景,想起她跟我诵读李煜的那柔情一幕。别怪我,刘莹,我也是让老二弄得辨不清头绪。

我的声音已离开我的本意,朝另一个方向滑去。那是一个危险的方向,我现在才懂得,老二说他要娶刘莹决非戏言,任何一个男人,只要面对刘莹,娶的念头便会油然而生。况且,他们的面对决非像我这样规规矩矩。金钱交易的背后,男人和女人决非能做到不越雷池一步。

是的,金钱交易,我一直不想用这个词,但我现在不能不用。

就在我找她之前,我从大安那里得到证实,老二从她手里拿的那笔钱,一分不少地送给了刘莹。那时老二跟刘莹介绍的一家南方公司合伙开发一项大工程,结果那家公司卷了老二所有的钱,跑了。老二找刘莹,求她帮忙。刘莹大骂了一通老二饭桶,最后可怜兮兮说,那家公司也卷走了她的钱,不只私房钱,还有局里五百万工程款。我想刘莹当时一定是哭着说的,要不生意场上摸打滚爬了几十年的老二不可能那么轻易相信。结果老二就四处筹钱,总算将刘莹那笔公款给补上。接下来,刘莹顺利度过难关,如愿以偿当上了局长。这也许就是老二为啥能在手无分文时还能承包到银万公路的唯一理由。

是啊,还是老二说得对,你以为我娶的是一个女人么,不,那是一座金矿。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为爱情放弃一座金矿呢?况且,谁也不敢保证,他跟金矿就不能发生爱情。足够的理由是,刘莹跟她老公离了婚,千真万确离了婚。

一座自由的金矿,一座美丽的金矿。哦,我要不是这么懦弱,我都要动心了。

说吧,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真相。

刘莹讲出的,却是一个伤心得快要破碎的故事。

9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容易令人心碎?

小安就曾说,这辈子,她宁可抱着爱情去死,也绝不愿意跟人分享。大安嫁到我家后,小安偶尔地会来我家小坐。后来情况发生变化,那时我读大四,母亲的想法是让我考研,然后出国。你可不能回到羊下城啊,这小地方,想想我都心寒。母亲说这话时,目光无意间朝小安瞥瞥。这个裤裆巷裁缝铺的小女儿借故看她的小侄子,一天到晚赖在我们家不走。她的变化引起母亲警觉,夜里睡觉时,母亲怀着深深的担忧说,三子,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说啥也不能学老二,你的一生一定要好好把握,尤其爱情。母亲她刻意提起爱情,而且意味深长地往大安房间那边看了看。我的脸略微有些泛红,白日里,大安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三子,你看看小安,你把她的魂都勾了。当时我没在意,这阵一联想,就觉得母亲跟大安共同密谋着什么。等再次见到小安,我的不自在便很明显。坦率讲,我是一个不善于表露感情的男人,要不,大四的我也不可能孤单单一个人回来。大安看到我的变化,竟抱着孩子扑哧笑了,那笑很是有些意味,小安一把从她怀里夺过孩子,还甜甜地嗔怪了一声,姐——

我想,爱情就是那声姐开始萌芽的。小安一声姐,蓦地唤醒了我。是啊,现在想起来,老二这家伙很是有些恶毒,他说过之所以把大安牢牢地安顿在我们家,就是想提醒母亲,这个家是有主人的,他要让大安的存在时刻提醒母亲,这个家不是你白美伊说了算。可是,他哪能想到,大安的存在对我却是个威胁。我一直不敢承认这点,包括母亲用尖叫的声音质问我,你老盯着她看什么?她在给孩子喂奶,你难道就不能主动躲开点么?我还是不敢承认。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目光是被嫂子困惑住呢,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所以借故不善于表露感情躲开那些频频示爱的女生,目的竟是为了保护心中那个影子不受伤害呢?小安那声姐忽然提醒我,影子是不属于我的,也根本勿需我保护。我像是迎头浇了一盆凉水,闪在目光里的那层兴奋哗地就熄灭了。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我已孤独地坐在护城河边。我知道我有了心事,我的感情被浑浊的河水淹没了。

那晚是大安找到的我。夜已很深,母亲的焦急洒满羊下城的角角落落,我却踯蹰于护城河边,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大安轻轻走来,一言不发,就那么陪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护城河。

大安。我这么叫了一声。

大安。我又叫了一声。

大安肩膀一动,紧跟着,她便颤栗了。她像是很冷的样子,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拒绝一样摇晃着。我却突然地伸出手,想扶住那片颤动。大安轻哦了一声,便对着深沉的夜说,三子,小安,小安她喜欢你。

这是我一生里听到的最扫兴的一句话,但是它却改变了我的一生。说不清为什么,第二天起,我便对小安展开了进攻。生长在羊下城裤裆巷的小安当然没法拒绝一个自己已经暗恋上的男人的诱惑,答应跟我恋爱。母亲暴跳如雷,几乎要以死来威胁了,可我却顽冥不化,执意不肯放弃。

所以,小安后来成为母亲眼中钉心中刺便一点也不奇怪,就连她自己,也认为母亲那样做并不过分。是我毁了你,三子,要不是我,你完全可以不回羊下城,若不是娶我,你完全可以飞向国外。小安总是这么自责,而且每自责一次,她的爱便更顽固一次。

直到那个黄昏,直到她看到那一幕。小安的天空瞬间就塌了。

有谁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呢,况且还是自己姐姐的影子!看来真是没错,比老二更恶毒的是我。

我匆匆赶回羊下城,父亲气息奄奄。医生告诉我,他几次险些走掉,多亏了小安,是小安,一次次将父亲从死亡之神手里拉回来。

病房里一派死寂,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小安默坐在床头,双手捧着毛衣。想不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思织毛衣。我看见,所有的毛衣全都堆在父亲的一侧,就像一群儿女,守在他身边。我问小安,父亲他,他怎么就病危?小安像根木头,除了手里的针在动,看不出她还有什么表情。我默默坐下来,盯住她瘦小的手。医生的话又响起来,你父亲真是个怪老头,每次不行了,一抱住毛衣,又能醒过来。

毛衣?忽然的,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可又不那么确定,模模糊糊,却又分明很清晰。小安,我这么唤了一声。小安她抬起头,陌生地看我一眼,像是又要垂下去。我忽然捉住她,告诉我小安,毛衣,毛衣……

小安长长叹一口气,算了,三子,告诉你也不明白,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接着,那双手又舞动起来,一针针,一线线,像是往里注入着什么。

砰地,我的心响了一声。天啊,小安用这种方式,小安她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做弥补。怪不得父亲他没完没了地要毛衣!我猛地抓住小安的手,泪水再也遏制不住。

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要我们做准备。这突然而至的悲耗令我无法面对。我们一直以为父亲是健康的,从没为他的身体担过忧。我们印象中的父亲还是母亲活着时的那个父亲,从没考虑到父亲他会老下去。失去母亲的父亲原来这么不经岁月!

我立刻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的病情。大哥在电话那头说,三子,我现在忙,人家刚给了我机会,总不能不表现吧?天哪,这就是大哥!

我忽然想,要是那个姓吴的男人病了,大哥也会这么说么?

这想法吓我一跳!

那个秘密是老二发现的。其实,老二所有的作为都跟那秘密有关。包括对荷,包括对母亲,老二只是以他的方式发泄着不满。这个被父亲喊了一辈子野种的家伙,竟然用这种怪异的方式报复着父亲和我们。

老二是在堡子里就发现这秘密的,那时他不过几岁。那个姓吴的男人有一天去见荷,他们在麦地里偷温旧情,被老二发现了,老二吓得捂紧嘴巴,生怕一张嘴便把要死的祸乱闯出来。可怜的老二,他提心吊胆,几十年为父亲守住一个秘密。父亲骂他野种时,他便变本加厉地诅咒荷,他想只有诅咒荷,才能让父亲的痛苦减轻点。其实他哪里知道,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我们自信的父亲,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当年他穷追猛打得到手的七仙女荷,只不过是一朵被人采摘过的花,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敢大着胆子将大哥生在我们家。生性风流的荷,她是不在乎父亲有何想法的,包括堡子里,她一样敢跟别的男人野合。所以老二到今天也不敢理直气壮跟父亲澄清,他不是野种。他只能背负着野种的痛,跟父亲和他的女人们做坚决的斗争。直到有一天,父亲当着大安和佟星面骂他野种时,他才疯狂地想到要报复。

他要让父亲真实地体验到,一个人背负着巨痛生活是多么的不轻松。

没想到,老二这一疯狂,却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是一个雨天,我至今还记得,羊下城的天空被糜烂的阴雨笼罩着,雾气也像凑热闹似的,把羊下城罩得蒙蒙一片。老二突然跑来,指着父亲的鼻子,你不是骂我野种么,那我告诉你,真正的野种正在喝酒呢,你敢不敢去见?!父亲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刚刚被他臭骂过的野种发什么神经,他不屑地冲老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抱着他的留声机,听母亲白美伊新唱的一段曲儿。老二见父亲如此轻蔑地对他,脑子里的那根神经突然就跳了起来,你不敢是不,哈哈,你怎么敢呢?你是怕看到那一幕,自己再也没脸活下去吧。说完,他狂笑一声,扬长而去。父亲啪地关掉留声机,两只眼睛像恐龙蛋一样盯着母亲白美伊,这杂种,发什么羊角风?母亲白美伊脸色唰地一白,手里的药瓶掉地上。不行,我得去看看。父亲说着就要出门,母亲一把拦住他,这大的雾,你到哪去?疯子的话你也听?母亲这么说着,自己却匆匆往外跑。

母亲紧追慢撵,总算赶上老二的脚步,母亲看见老二朝一家酒馆走去,疑着的心唰一下变暗。天啊,她这么叫了一声。那一刻母亲已知道老二要父亲去看什么,看谁。双腿一阵发软,身子不由得朝后倾了倾。可是她已看见父亲的影子,父亲一定是从老二和母亲两个人的失态中觉察到什么,所以想亲自落实一番。还好,他比母亲迟了一大步,加上他不习惯走雾路,母亲才有时间把一切处理得从容一点。母亲快快地朝老二赶去,这时候她的心里像擂着鼓,不要啊,千万不要。她真是害怕,害怕看到那一幕,她一定要抢在灾难前面,替父亲把老二揭开的锅盖扣上去。扣住锅盖,把一切煮烂在锅里,这是母亲的生活原则,也是母亲保持这个家庭安宁的唯一办法。她实在不想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再捅开一个大窟窿呀。她几乎跑着,她一定要跑过那条马路,去告诉里面的人,快点走开吧,要是让你父亲看到,他还怎么活?她几乎要冲马路对面的酒馆喊了,她相信那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父亲最为欣赏的儿子大哥,一个,就是母亲至死也不能告诉父亲的那个男人。

就在母亲快要跨过马路的一瞬,灾难发生了。一辆卡车穿过厚重的雾,照准母亲开过去。走在前面的老二听见一声惨叫,扭头一看,就看见我年轻美丽的母亲弧线一样飞舞在空中。她像蝴蝶一样扑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冲老二挤了个眼神,便以很平静的方式倒在了老二脚下。

母亲以这种方式阻止了父亲即将穿过马路的脚步,等父亲死了一般的思维重新能活动时,对面酒馆里的两个人已经离去,危险被母亲用惨叫化解,也被老二牢牢地吓回到肚子里。父亲他再也不用担忧,再也没人会解开荷留给他的这个谜。

母亲被送往医院,她在半昏半醒中度过人生的最后三天,她分别抓住我,老二,还有小安的手,为父亲,也为这个家,留下最后的祈愿。

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母亲,这个比父亲整整年轻十五岁的女人,在她进入佟家后,一直用两副面孔活着。一副是惨烈的,甚至恶毒。另一副,却深埋着她的良苦用心。可惜,我们都发现得迟了,或者,根本就没发现过。

还是小安说得对,我们不懂,我们压根就没懂过。

10

大安又出事了。

等我赶到银城,就看见大安她跪在大哥家,谁拉也不起。她的脸被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遮着,衣领处的扣子崩到了地上,我想一定是苏婉强行拉她时崩掉的。那片白以非常痛苦的方式呈现在我眼前。大安的手上有两道血口子,血正在往外流。

大安是为了那笔钱,就是当初闹得大哥跟老二翻脸的那笔钱。

都怪父亲。当时老二承包了县上一重点工程,当然,大哥帮了一定的忙。工程修到半途,大哥突然提出拆借一部分资金,说是有急用。老二起先不答应,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三百万,搁谁身上,都是了不起的一笔资金。父亲出面了,先是将老二臭骂一顿,问他怎么承包的这项工程,要不是家里出个县长,他揽工程有这么容易?接着,父亲便像过去处理公务一样,跟大哥说,你只管忙去,钱明天就到帐。大哥走了,老二还是坚决不松口,他的理由是,大哥啥理由也不讲,开口就要三百万,怎么给?给了工程还修不修?

他是县长,他说拆借就拆借,问什么理由?父亲的逻辑是领导说话是不需要理由的,就算有理由也不能讲给你!

可是,可是将来要是还不上呢?老二担心的是这个,他似乎从大哥的情急中看出什么,他相信不是什么好事。父亲压根不管这些,什么还不还的,有他就有你,没他这个县长,你屁也不是,拆!

父亲最后以砸了老二的公司为要挟,硬是逼老二按时划出了三百万。那时父亲刚刚退下来,火气大得能烧着天,老二怕他真把天点着,只好忍着性子将钱给了大哥。没想这笔款成了一笔孽债,不但毁掉了老二跟大哥原本就很脆弱的亲情,也让大安跟苏婉成了仇人。重要的是,此事以后,父亲突然间垮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他常常独自坐在残留着母亲体味的屋子内,发久长的呆。

父亲当然不会过问这笔钱到底走了哪里,他坚信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用不着怀疑。当老二告诉他让三百万逼得走投无路时,他却在替大哥着急。大哥真的闯了大祸,他将县上的救济款好几百万借给姓吴的男人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情急中他才想到跟老二挪工程款,就这,还是让对手抓住了把柄。大哥像热锅上的蚂蚁,见谁他都大叫,就连父亲去看他,也照样吼得震山响。父亲一看这阵势,马上找老二,要求老二再给大哥挪款,差点没让老二赶出来。

大哥现在居然想赖帐。

大哥,我的嘴唇动了几动,话艰难得说不出口。

大哥没好气地摆摆手,三子,你走,走啊!见我不动,他愤怒地说,我对你咋样,你怎么能唆使她干这事?

我忽地来了气,这钱你也该还她,大安现在这样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要我怎么管?你一个人管她还不够,还要我也凑热闹?!大哥话里突然有了别种意味。

大哥你?我惊得眼球都要跳出来。

苏婉突地从卧室跑出来,三子,你们之间的破事我不管,往后,各走各的路,少往我这儿跑。

嫂子你——

少叫我嫂子,你害了小安还不够,还要害我?三子,做人可不能这样,没听过兔子不吃窝边草么?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我拉上大安就逃。我怕再呆下去,钱要不到,却要出一场血腥来。

我想,我该把那个秘密告诉大安了。

就是上次探望老二时他交到我手上的秘密。

老二在某个地方藏了一笔钱,巨款。临进去之前,老二发现有人企图借红河大桥置他于死地,他突然想应该留下一笔钱。这笔钱到底该派做什么用场,老二没说,但他再三强调,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大安。

这钱就是红河大桥的工程款。

刘莹曾说,红河大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晓,完全是老二,假借她的名义,将承包该标段的公司强行挤走。但老二却没自己修,他将红河大桥低价转包给江苏一家工程公司,自己吃过水面。几层剥皮后,江苏工程队到手的钱便少而又少,只好偷工减料,关键部位他们也敢用次品水泥,大桥通了没几天,便发生垮塌事件。

老二的说法完全相反。

老二留给我的信就在眼前。这是红河大桥垮塌的那天晚上老二写的,显然,他已知道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把命也搭进去。所以他才急匆匆留下这封信,还有那笔钱。

都是刘莹。当大桥轰的一声塌掉时,我知道,我的丧钟敲响了。是这女人,一步步为我挖好陷阱,又亲手为我敲响丧钟。而我,居然愚蠢地舍弃掉大安,幻想着能跟她同枕共眠。

三标段我原本是不想插手的,我刚栽过大跟斗,气力还未恢复,能把二标段拿到手就已谢天谢地。工程刚动工,三标段的马老板找我,说有要事相商,喝酒当中,马老板提出要把三标段转包给我,他一次性提走工程造价的百分之十便行。这事要说也好,比花代价招标划算。但我不明马老板的底,没敢轻易答应。马老板笑眯眯说,佟老板,你我都不是外人,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三标段就算你替她建吧。

她?从马老板的神色中,我立马明白这个她是谁。果然,马老板跟她通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尽管她啥也没明说,但那意思,分明就是让我接手。我傻啊,怎么就想不到这是个套呢?还以为她曲线救国,用这种战术帮我呢。谁知接手后才发现,我被他们套住了。三标段的工程款必须先打到姓马的帐上,然后才能付给我,名义上工程仍由姓马的负责,我只是替他干实事。工程进行到一半,钱一分不兑现,问姓马的,说钱在她手上。问她,她笑嘻嘻说,你就先拿二标段的款搞吧,缺口也不会太大。钱我先周转一下,到时一并跟你算。见我诧异,她又说,反正放我手里就跟放你手里一样,工程一完工我们就结婚。

我这傻子,居然这样的话也信!这也罢了,款再紧工程还是有办法搞,谁知她又弄来一个工程队,说要把红河大桥给人家搞。还说这家公司是专门做桥梁的,没一点问题。我正愁甩不掉这个包袱,没怎么想就把红河大桥转包了。天啊,这家工程队竟拿着她弄来的水泥修大桥,那水泥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是省里一个人物介绍的,当初正是因拒绝了这批水泥,才让我在工程招标中吃尽了苦头,没想她竟这么爽快。这女人,为了当官竟啥也敢做!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让钱逼住了。她将一千万工程款挪给丈夫做生意,谁知竟让那家伙拿到澳门赌掉了。情急之下,她才四处撒网,对自己的过失做补救,没料想越补救窟窿越大,她丈夫输掉的远不止一个一千万。走投无路之际,她才想出这么个臭主意,把恶毒的手伸向我,将我当作殉葬品。而我,竟相信她所说的爱情……

我读不下去了,如果老二所言是实,那么……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刘莹啊,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

忽地,我脑子里跳出去年老二跟南方老板合伙开发工程的事,如果不出所料,卷走老二钱的绝不是南方人,是刘莹,一定是她。刘莹唱了一出好戏。可怜的老二,他居然能舍弃大安,跟这样的女人奔爱情。

可老二,老二他为什么还要相信刘莹,去搞银万高速呢?

蓦地,我的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天呀,老二他,老二他……

我望着眼前一大堆钱,明白了,啥也明白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大安再次发病。

钱,我的钱,三子,快抓住呀,我的钱跑了。老大,你给不给,不给我就把你的丑事说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哈哈,我啥都知道,你们这个家,瞒不了我的。钱,我的钱呀——大安笑着,哭着,喊着,忽儿跑向阳台,忽儿又奔向我,她的目光发出尖锐的寒光。

我赶忙给老张打电话,求他再帮我一次,把大安送进那家医院。老张却说,三子,我现在在羊下城,正在全力抢救你父亲。

父亲是在半月后死的。他死得很狰狞。两手奋力乱抓,像是要拼命抓住什么。我和老张一人抓着他的一只手,仍不能让他平静下来。老张说,老人家一定是有啥遗憾,想想看,你们啥地方没让他如意?我们?我结舌地盯住老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安从外面跑进来,扑向父亲,她扑的姿势就像当初我扑向母亲。父亲的手仍在空中舞着,不过,一听到小安的哭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转向宁静,慢慢的,闪出一层雪后阳光的颜色。小安拿出让我收起来的毛衣,一件件的,往父亲手里递。父亲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棵树,手剧烈抖颤着,幸福的抖颤,痛苦的抖颤。终于,他抓到了所有毛衣,紧紧地,将它们搂在怀里。父亲搂得是那样的忘情,那样的满足,他笑了,笑到深处,突然地闭上了眼睛。

小安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和老张都哑在那里。

老张后来跟我说,毛衣,原来你们都是他一件件毛衣。

安葬掉父亲的那个晚上,小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平静地跟我说,分开吧,三子,这样对你我,都算是公平。

我突然抱住小安,哽咽得说不出话。小安替我擦掉泪,三子,我不该到你家来,这一趟路走的,大家都累,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三子,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也不欠她什么了,我答应过她的,总算办到了。

说完这句,小安便夺门而出。

我终于明白,小安说的她,是死去的母亲白美伊。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从医院推着大安出来。

大安瘫了。

父亲死的那天,她从精神病院跑出,跑到对面神女山上,对着悬崖下的河水喊,我不是疯子,我没疯,我要回自己的家。然后纵身一跃,蝴蝶一样展开翅膀。我看到一片美丽的天空,然后是血,然后是谁也说不清的爱情,还有恨。还有像河水一样哗哗流过的我们家的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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