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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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乐苦笑着说:“我了解他,他不会同意公布的,他肯定会说,这个结论超出民众的承受能力。”

丈夫这句话其实是说,即使姬人锐不同意,他也会向民众公布,尤其是向诺亚号船员公布,他不会让诺亚人在未得知真相前启航。鱼乐水艰难地思索着,无法走出这两难的处境——如果公布,很难避免大的动乱;如果不公布,难道让人类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走向死亡?最后她问:

“你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和柳叶吗?”

这句话实际是对楚天乐决心的考验:在告诉民众之前,你有勇气把这个噩耗告诉这几位亲人吗?楚天乐看看她,没有多说话,直接把外面三人喊进来。三个女性正玩得投入,身上都带着阳光和春风的气息,草儿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津着细汗,手中捧着一只很大的黑蝴蝶。楚天乐把那张纸交给柳叶,柳叶看完震惊地瞪着哥哥。哥哥示意她把纸转给妈妈。天乐妈看完后沉默了很久,叹息道:

“我早料到了。这几年看着天乐独自煎熬,我已经猜个八八九了。唉,我这把年纪,早把生死看淡了。可是想到草儿这样嫩生生的娃儿,真是……”

她的眼眶红了,不再说话。柳叶沉默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让洋洋他们走吧。既然宇宙……让他们飞吧。”

草儿奇怪地看着几个大人,问:“姑姑,你们咋啦?奶奶你为啥哭,爸爸惹你生气吗?”

她用小手抚摸着奶奶的脸。天乐妈的泪水终于没能忍住。

人蛋岛的荒草坡上,鱼乐水读完了这封信,1000名光头赤足的诺亚人长久地静默着。良久,亚历克斯往前跨一步,原地转身,面对着他的部下,笑着说:

“谢谢楚天乐先生和泡利先生在我们出发前告诉真相,果断地斩断了我们的后路,就像楚天乐7岁时马老所做的一样。我理解你们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所以,再次谢谢你们,感谢你们对1000名诺亚人的信任。”他问大家。“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意外,属于不可抗力因素。所以,如果哪位船员改变了主意,不想进行这次无望的探险,我完全能够理解。请大家考虑十分钟,想改变主意的请退到圈外,其他人仍将按原计划启程。”

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凝视着前面的方队,1000人不说不动,如1000具凝固的雕像。荒野的风吹动着深深的茅草,远处传来波浪拍击湖岸的单调的哗哗声。十分钟过去了,亚历克斯说:

“如果没有,那我就要通知直升机群过来了。”

下面仍没有人动,于是他通知了。片刻之间,几十架早就做好准备的直升机群飞而来,遮蔽了天空,然后降落在人群方队的四周,几十架旋翼搅出狂风,机腹下的荒草都趴伏在地面上。就在这时,站在前排的奥芙拉忽然高声喊:

“等我几分钟!”

她跑向最近的直升机,拉开舱门跳上去,迅速对驾驶员说了几句。这架直升机迅即拔高,向荒岛外湖面上一艘大船飞去。它在大船上空悬停,奥芙拉坠绳下去,在人群中找到柳叶。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奥芙拉大声说着,也用手势比划着。柳叶愣了有十秒钟,忽然跳起来,拥抱妈妈和小侄女,拥抱姬伯伯,泪流满面,哽声说着:

“永别了,妈,草儿,姬伯伯,记着我,我也会记着你们!”

她随即和奥芙拉手牵手奔向直升机,先后攀绳而上。直升机迅即猱身而起,飞往人蛋岛,在原地降落。两位女性跳出机舱,柳叶先跑到哥嫂身边,同两人带泪热拥。然后折回头跑向方队,来到贺梓舟的身后。贺匆匆同柳叶拥抱一下,他的另两名妻子也同柳叶匆匆拥抱,然后贺向亚历克斯做了个手势。后者随即下令,1003人井然有序地向各自的直升机跑去。柳叶在跑动过程中还用力甩脱了鞋子,像其他人一样打着赤脚。至于她黑亮的长发只有登船后再剃去了。

直升机群同时升空,像群鸟一样向南飞去。荒岛上只留下轮椅上的楚天乐、他身后的妻子和水边的泡利。三人默默地远眺南天,那些卧在玻璃罩中的人蛋壳安静地陪伴着他们。

第2节

距地球36000千米的同步轨道上,椭球形的诺亚号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一如几年前的金鱼号。从外观上看它没有金鱼号壮观,因为它的尺度逊于前者,外形也过于几何化,缺乏个性。多圈缠绕的磁力加速轨道使它像一个有纵纹的哈密瓜,它的头部是一个凸抛物面,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的两个末端固定其上,粒子将在那里完成对撞。原来那条“金鱼尾巴”仍然保留着,只是不再做光的反射镜面,而是作为尾部天线。

新闻飞船和舱内摄像机向全世界民众播送着诺亚号的远景、近景和内景。解说员仍是上次的叶知秋和朱迪·特纳。镜头转到船舱内部。紧贴着椭球形船体的内侧,密布着1000多个六角形的船员的生活间,恰似蜜蜂的蜂巢,它们占了船舱一半位置。船后是轮机舱和液氢贮罐,船首是指挥舱。现在,亚历克斯和贺梓舟立在船长和副手位,等待着从三亚指挥大厅下达的命令。船体中心是一个很大的活动大厅,聚集着1000名船员。他们这会儿没有具体工作,互相交谈着,拥抱着,做着手势,拍打着谈伴的肩膀,频繁交换着位置,就像是在开一个大型party。舱中有三个人最显眼:满脸黑毛的阿兹和玛鲁,还有穿便装、一头黑发的马柳叶。奥芙拉和齐闺臣手中拿着一套服装,挤过来找到柳叶,此刻正在为她换外衣。外衣换上了,但她黑亮的长发在一群光头中仍然非常晃眼,能让远在几万千米外的妈妈、哥嫂和草儿从屏幕中一眼认出她来。

楚天乐宣布的终极噩耗似乎对诺亚人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处于出发前的群体亢奋中。地面上的亲人们欣喜地发现,柳叶同样是表情明朗,看来她已经抛弃了此前那些有关“异化”的种种沉重思绪——本来嘛,如果整个宇宙都只有短短数百年寿命,那些伦理上的思索未免太迂曲了,那就像是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担忧她将来分娩时的阵痛。天乐妈他们对柳叶放心了,但心中也免不了悲苦,柳叶的离去太突然了啊,让当妈的着实受不住。

两位主持人在解说,现在是叶知秋的声音:“……诺亚号的点火不同于褚氏号,甚至不同于金鱼号。它有能力达到1.6马赫的超光速,而且不存在加速阶段。所以,在点火的瞬间飞船也将瞬时消失,因为人类的目光无法追上超光速的隐形飞船。这是汪洋恣肆的神力,无论是耶和华、宙斯和朱庇特都无法做到,简直超越了人类最瑰丽的想象。但这种神力是通过科学技术实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成就。所以,请你们瞪大眼睛,等着飞船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间吧!”

朱迪接着解说:“飞船的第一站是木星,它将在那里实验高速状态急停工况和模拟采氢工况。现在,新上天的楚马望远镜已经对准了木星,让我们屏住气息,等待那里传来的好消息吧!”

民众们,包括两位解说员,此刻还不知道那个“终极噩耗”,所以众人中洋溢着出征前的亢奋。

启航时间到了。万籁俱静,单调的倒计数声敲击着凝固的空间。“……6、5、4、3、2、1。点火!”

飞船前方突然闪出白光。这次不像金鱼号,因为没有抛物形镜面的反射,白光并未聚成射向前方的单束强光,而是向四周散射,形成一次光的爆炸。然后,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飞船突然消失,干净彻底地消失。空中出现一条不透明的长条,遮住了后方一条窄窄的星空,不过这个时间非常短暂,只有目光锐敏的人才能有极短的一瞥。那条被遮住的条形星空随即恢复正常,而这条“混沌鱼”快速游走,很快就消失了。

70亿人观看着那个长长的空镜头。片刻之后,全球范围内同时爆出狂喜的欢呼声。70亿人的欢呼声浪汇合在一起,一定使那个瞬间的地球大气压升高了一个百分率。民众们纷纷离开电视机,来到街上,自发地组织起狂欢。非常遗憾,大多数民众因此错过了诺亚号的第一次回音,它是在飞船启航后24分钟发出的,63分钟后抵达地球。贺梓舟从7亿千米外激情地呼喊:

“这儿是诺亚号!我们已经到达木星,用时24分钟。现在诺亚号是在停泊状态同地球联络。我们还没有收到地球的呼叫……”

这是一个丢脸的疏忽。诺亚号启航之时,地球已同时开始了对它的连续呼叫。这样的呼叫将永远延续,直到地球的末日。呼叫电波非常强劲,再加上诺亚号强大的尾部天线,可以保证诺亚号在十万光年内仍能收到母星的声音(其前提是飞船处于悬停状态。另一个前提是:地球的声音还没有被灾难吞噬)。但——本来呼叫该提前15分钟开始的!以诺亚号启程时刻为时间原点,1.6马赫的诺亚号在24分钟后到达木星,但地球的呼叫电波在39分钟后才能抵达!超光速的诺亚号像是闯入天宫的孙猴子,把一切经典程序全打乱了,而智慧圆通的科学神祇们还没学会适应新秩序。

第3节

诺亚号此刻已抵达木星附近,木星重力范围之外。诺亚号停止了激发,以无动力状态悬停。亚历克斯调整了飞船的角度,让船艏观察窗正对着木星。这是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以迫人的气势占据了整个观察窗,甚至占据了整个天空。飞船此刻处在木星黑夜区的边缘,面对着木星背面绵延几万千米的极光,极光在太空中摇曳变形,如梦如幻,以它的映照下,木星暗半球的轮廓清晰可见。两极的紫色极光更为明亮,就像巨大的木星带着两只紫色的夜光帽。木星自转极快,带动其大气层顶端的云层,以每小时约3.5万千米的速度旋转。云层被拉成条状云带,与赤道平行,明暗交替分布。云带的结构十分复杂,而且激烈翻卷犹如炼狱之火。至于著名的木星大红斑则更为狰狞,犹如撒旦的一只毒眼,它的颜色在鲜红中略带淡玫瑰色,云团激烈翻滚,形成强大的涡旋。

观察窗中能看到黯淡的木星环和众多木卫星。有脾气狂暴的伊奥(木卫一),颜色鲜红得近乎妖冶。它是太阳系火山活动最强烈的星体,此刻正好有一次火山喷射,喷射出的火山烟云高达数百千米,拖在起伏的山脉和极长极宽的峡谷上。也有更有名的欧罗巴(木卫二),它的表面覆盖着厚达数千米的冰层,明亮的冰表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冰裂,有些冰裂甚至贯穿5千米厚的冰层。

船员们敬畏地观察着蛮荒强悍的木星。它不应该是朱庇特的宫殿(注: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即罗马神话中的万神之王),倒更像是撒旦的巢穴。超光速航行造成了严重的心理时差,刚才还在绿水蓝天的地球,转眼就到了地狱般的木星——确实是转眼间!24分钟,也就是一顿午餐的时间,没有加速减速阶段,没有过载体验,飞船就轻松越过了7亿千米的遥远距离!船员们都被过于猛烈的感官突变震晕了。

船长亚历克斯、大副贺梓舟和科学官巴罗在驾驶舱里。贺梓舟对地球呼叫完毕,不再等待回音,因为地球对这次呼叫的回答将在两个39分钟后才能抵达。他对亚历克斯说:

“开始采氢?”

“开始吧。你来驾驶。”

按照预定计划,诺亚号已经实验了高速飞行中的急停,以及在停泊状态下同地球的联络,现在要实验高重力下(木星赤道重力为2.52g)的模拟采氢了,因为在将来的航行途中,氢的补充是飞船头等重要的大事,必须事先进行模拟。

对于化学动力飞船来说,即使在地球那样较低的重力下降落也是非常危险的操作。飞船只能沿一个非常狭窄的角度向大气层溅落,角度过大和过小都会造成飞船失事。但对于诺亚号上身手灵活的小蜜蜂来说,想要降落太轻松了,它有强劲的动力,还有两双能灵活调整角度的大翅膀,足以抵挡木星的强大重力。

贺梓舟带上两名船员,准备离开母船,通过甬道进入小蜜蜂一号,这时地球的呼叫传来了:“诺亚号,这是地球在呼叫,听到请回答。诺亚号,这是地球在呼叫,听到请回答……”

这是地球信号站的自动呼叫,不是对刚才诺亚号呼叫的回答。贺梓舟没有理它,来到小蜜蜂,坐上驾驶椅,操纵它开始降落。小蜜蜂向前喷射着等离子焰流,轻飘飘地潜入大气层,五彩的木星图景快速掠过观察窗。现在重力出现了,不过,小蜜蜂是处于部分自由落体状态,重力被弱化,表现为不到0.3g的重力,贺梓舟三人得依靠安全带来保持在驾驶位。降落过程十分顺利,他们有闲暇来观景了。此时飞船处于白昼区,远看起来十分浓密的云层随着飞船进入而变得稀薄,颜色也淡多了,太阳在云层外闪耀,光线晦暗,个头小如苹果,在木星的淫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气势。随着飞艇的下降,空气的颜色逐渐变化,从红色变为棕色,变为白色,再变为蓝色。这时再回头向上看,晦暗的太阳已经淹没在浓密的大气中。68颗木卫星中,只有伊奥和欧罗巴在夜空中撒下微弱的光亮。

此后飞艇保持匀速下降,现在作用在他们身上的是2.52g的重力。三人一直等着飞艇在海面上的溅落,结果根本没有感觉到。木星大气层和海洋的成份都是氢,其气相和液相是逐渐过渡的,没有一个清晰的海面。当然区别还是有的,飞艇的下降速度逐渐减小,这是由于液氢的浮力大于氢气的浮力。贺梓舟对船员小陈说:

“已经进入液氢层。开始采氢吧。”

“好的。”

飞船关闭了动力,重力使其在液氢中快速下坠。小陈打开自动进液口,听到丝丝的进液声。但声音在十几秒种后即停止,因为飞艇上的液氢罐此前基本是满的。模拟采氢至此顺利完成,船员们甚至觉得有点不过瘾,小蜜蜂的优异性能使凶险的太空活动成了小孩子的游戏,失去了刺激性。

他对母船报告:蜜蜂一号即将返航。通话器中传来母船的回答。但木星大气有强烈的电磁畸变,通话器中声音嘈杂,无法分辨。另一个船员维拉进行了消噪处理,然后向两人摇摇头,表示无法消噪。贺梓舟说:

“不必联系了,返回吧。”

小蜜蜂启动了动力,以3个g的加速度奋力向上飞升。六个小时后,小蜜蜂浮出木星的大气层,看到悬停在上空的母船。

贺梓舟把模拟采氢的过程向船长作了报告,诺亚号稍作休整就要开始下一步的行程。亚历克斯说:

“我来驾驶,你去看看船员们的情绪,毕竟他们在两个小时前才得知那个终极噩耗。”他笑着加了一句,“特别是柳叶。”

他说得不错,因为对于柳叶来说还要加上另一个因素——突然的登船。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是在十秒钟内做出的,势必伴随着心理上的剧烈震荡。因为,她狠心舍弃的爱人现在重新得到了,而她打算陪伴终生的母亲、哥嫂和侄女,还有那个亲爱的老地球,却突然间生离死别!这样陡峭猛烈的转折,足以让一个人精神休克。

贺梓舟对船长感激地点点头,带上柳叶送他的那顶柳冠,离开驾驶舱,来到活动大厅。飞船刚刚停止自转,处于无重力状态,所以飞船中1000名船员在大厅中自由飞翔,一片笑声喊声。贺梓舟在人群中飘飞过去,一边不停对船员说:

“一切顺利……模拟采氢已经完成……地球的回音到了……”

他看到了三个妻子,她们围在一起,刚用电动理发剪为柳叶理完发,理掉的长发被仔细收集起来,以免在失重环境下造成污染。柳叶笑嘻嘻地摸着泛着青光的光头,齐闺臣举着镜子,柳叶饶有兴趣地对镜欣赏。贺梓舟挤过去,把自己头上那顶柳冠取下来,扣在柳叶的光脑袋上。他笑着问四个人:

“你们怎么样?”

他是想问临行前宣布的终极噩耗对四人的影响,不过,看来超光速行程的刺激要远远强于那个噩耗,所以大家都答非所问。肯姆多拉说:

“一切都好。就是在航速超过一马赫时,身体有怪怪的感觉,好像发生在细胞深处,甚至是更深的深处。至于究竟是什么,我无法准确描述。”

其它三人也说有同样的感觉。那是空间湍流造成的,虽然湍流发生在第四维,也就是在空间深层结构,但还是影响了人的感觉,只是它不可能准确描述,因为在三维世界中进化出来的生物从来没有经历过。贺梓舟笑着问奥芙拉:

“登机那个瞬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把柳叶拽上飞船?”

奥芙拉平静地说:“也没有明确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既然整个宇宙都……”她没把话说完。

贺梓舟看看三个妻子:“可是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该如何安置她呢。”

奥芙拉平淡地说:“没关系,作为特别情况,船长会通融的。”

柳叶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贺梓舟看看她,感慨中掺杂一些谐谑:柳叶曾答应要为所爱的人在地球留一条血脉,现在食言了,她又把它带上飞船了!在突然决定登机的瞬间,柳叶是什么想法?她对于“异化”的深切忧虑是不是被那个噩耗击碎了?不管怎么说,在最后一刻柳叶来了,这让贺梓舟非常高兴。

飞船停泊状态下收到了地球的第二次回音,说感谢他们的成功实验,为地球采氢飞船的建造夯实了基础。贺梓舟把地球的回音向大家做了通报,又让每人录了第一封视频家书,以信息压缩状态发往地球。这些语音家书中属柳叶的最长,这可以理解,因为1001名船员(不含两只黑猩猩)中只有她是突然登船的。她给妈、哥嫂、小侄女、姬伯伯、姬继昌、徐嫂都致了问候,声音哽咽地道了永别。

随后,亚历克斯作为执法官认可了柳叶和贺梓舟的婚姻,为他们补办了正式手续,也举办了简易婚礼。《诺亚号》航程的第一天是在婚礼的喜庆中度过的,然后它开始第二项计划:寻找《禇氏号》。

这个工作也太轻易了。《褚氏号》预定朝着大角星飞,所以航线是已知的。它的最高船速是每秒40千米,亦即光速的8000分之一,再考虑加速段的耽误,它在8年中只走了不足千分之一光年。《诺亚号》在追赶它时,虽然不能使用盲视飞行方式而只能断续飞行,但也能轻松达到半光速。也就是说,如果顺利,它能在一天时间内追上褚氏号。超光速飞船彻底搅乱了人们的心理定势,即使作为船长、大副和飞船科学官,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巴罗有时也觉得恍然,不敢相信数学计算得出的这些“过于轻易”的结果。

《诺亚号》以大角星校准了方向,以半光速前进,一天半之后还没有发现《褚氏号》。亚历克斯估计已经追过了头,果断地拨马而回,顺着来路再找一次。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仅使用0.2光速,又半天后找到了。《褚氏号》此刻是在恒星的空档中,天幕黝黑,《褚氏号》本身又不发光,所以第一次没有发现。衬着极为广袤荒凉的天幕,《褚氏号》显得就像一只背甲灰暗的小甲虫,它那反光率极高的镜面外壳在这近乎无光的环境中也显得十分暗淡。它在无边的背景下缓缓爬行,看起来就像静止在那里。《褚氏号》此刻是无动力飞行,因惯性保持着每秒40千米的速度。这在化学动力时代已经是极为杰出的成就,但相对于无边的宇宙,相对于超光速的《诺亚号》,它的速度实在太可怜了,就像一只失去大腿只能爬行的蟋蟀(《褚氏号》细长如蟋蟀尾须的尾喷管引发了这样的联想),令《诺亚号》的观察者心存怜悯。

《褚氏号》已经很近了,《诺亚号》前部的白光映在它的镜面外壳上,立时它变得银光闪烁,恢复了生气。《诺亚号》轻松地追上去,等双方距离在10千米左右时,《诺亚号》退出了虫洞式断续飞行状态。因为再靠近的话,空间洇灭将损坏《褚氏号》。《诺亚号》改用姿态调整喷口来驱动,达到了和《禇氏号》同样的速度,缓缓靠上比它庞大的后者。

贺梓舟及五名船员穿上太空服,准备登船,柳叶也在内。虽然柳叶是《诺亚号》的新来者,但她其实接受过全套训练,所以贺梓舟在第一次太空行走中就启用了这个新手,以便她赶快重新进入角色。六人手拉手在《褚氏号》的中央甬道向前飘飞,四周是十个半空的燃料舱,再外边是十个货物舱。框架结构的间隙中嵌着黯淡的天幕。他们在甬道中飘飞了几百米,通过密封的指令舱(这儿是飞船的大脑),拐到甬道的一条岔路。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庞大的扇圆柱形货舱,这是十个货舱之中的一个。按照资料中介绍的方法,他们从外面打开门,进去。入眼是林立的巨蛋形舱室,有四层楼高,每个装载一万枚人蛋。六个人仰视着它们,敬畏中掺杂着怜悯。虽然褚氏号是仅仅8年前制造并上天的,但此刻已如历史的陈迹。依靠褚氏号相当原始的技术,想让这些人蛋在某个星球顺利孵化并成功生存,机会相当渺茫,它们只是在那时的科技水平下所做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超光速的《诺亚号》与《褚氏号》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可他们还不是同样面临绝境?在宇宙的整体急剧收缩中,《诺亚号》同样是人类绝望的努力啊,至少到目前为止,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微光。

贺梓舟心中感慨着打开那枚最小的巨蛋舱,里面密密麻麻垒放着人蛋,都处于深度冷冻状态。它们保持冷冻不需要消耗能量,只用依靠太空自身的低温。舱室后部就是褚贵福的冷冻装置了,同位素能源保持着工作状态,一只小小的红灯幽幽地亮着,为坟墓般酷寒死寂的舱室增添了些微生气。冷冻装置的门是透明的,那位老人在幽暗的红光中安静地睡着,他本来要睡至少45万年的。六人在老人面前怀着敬意肃然而立。这个前半生劣迹斑斑的巨富在后半生完成了蜕变,成了太空种族心目中的伟人。现在他们要打扰老人的安睡了,他能否同意离开这些他本打算终生照料的人蛋,回到人群中生活?但不管结果如何,他们还是要唤醒他,这是为他负责。

他们关闭了巨蛋舱的舱门,因为冷冻者复苏需要处于有氧大气环境中。柳叶轻声说:“贺大副,让我来启动吧。”

贺梓舟微笑着避到一边,柳叶上前,虔诚地按下复苏按钮。冷冻装置的透明门内立即充盈着明亮的灯光。那只微弱的红灯熄灭了,另三个明亮的红灯开始闪亮。六人耐心地等待着。完成复苏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诺亚号》本来可以飞行340亿千米的!舱室中气压逐渐增加,温度逐渐升高。等到两只小红灯变绿,表示舱内大气和温度已经正常,六人取下太空服头盔。冷冻室内,加热过的血液逐渐泵入体内,老人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终于,他的眼球在眼睑之后开始缓慢地滚动,睫毛开始颤动,然后第三只红灯变绿。复苏过程完成,他醒了。

僵硬的意识逐渐恢复流动,褚贵福收拢散乱的目光,首先看到一个形貌奇怪的人,穿着白色的太空服,但没带头盔,她分明是女人,但脑袋锃光。而且,这个光头女人的相貌似乎有熟悉感。然后他的耳蜗恢复了功能,听到那人柔声说:

“褚伯伯你醒了?我是小柳叶呀,不过我已经大了8岁。”

马家的小柳叶?大了8岁?褚贵福努力拼拢着意识,问:“你是柳叶?这是咋回事,褚氏号没上天?”

“上天了,已经飞了8年,我们是乘第二艘飞船赶上的。说来话长啊,我先扶你出来,吃一点流食,然后到我们船上,再给你慢慢介绍情况。”

几个光头男人过来,把他扶出冷冻装置。他认出其中一个是洋洋,贺家那崽子,但已经是30岁出头的大人了。他们先让他喝了点水,进了一点儿流食,然后为他穿上太空服,四个男人架着他返回诺亚号。走前他们恢复了这个舱室的原状,仔细关闭了舱门。

亚历克斯率领千名船员热烈欢迎这位太空人的前辈。不过他知道褚老的身体还没恢复,没让他在活动大厅多停,直接把他送到小餐厅。四个熟人(亚历克斯、詹姆斯、贺梓舟和柳叶)陪他吃了第一顿正餐。到这会儿,禇贵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也恢复了他一向的好胃口,他风卷残云地吃着,一边听贺梓舟介绍这8年来的情况。他的目光变阴暗了,脱口骂一句粗话:

“我操,俺们拼死折腾,把家产花得屌蛋净光,总算找出这么一条活路,又被你天乐哥堵死了?褚氏号上500万枚人蛋没处可去了?”

亚历克斯叹息道:“坦率地说,眼下还看不到希望。诺亚号马上就要全速向灾变区域的边缘飞,就是为验证或推翻楚天乐的这个发现。但愿我们能推翻它。”

他们告诉老人,根据乐之友执委会的意见,他们准备把老人和那13个卵生人幼儿转移到《诺亚号》上,随它航行,因为这艘新船毕竟安全得多。至于其它人蛋就只能保持原来的安排了。在新的形势下,如果老人改变主意,不愿再浪迹天涯的话,诺亚号将负责把他送回地球。褚贵福疑惑地问:

“褚氏号已经飞了8年,你说是飞了100亿千米,你们绕这么远送我回去?”

柳叶笑了:“褚伯伯,不费事的。已经对你说过,诺亚号是超光速,送你回去也就半天时间。”

“半天?”

“对,来回不过耽误一天。”

褚贵福被深深地震住了。

饭后柳叶领他参观了《诺亚号》。《诺亚号》比《褚氏号》小,但远为精致。他们参观了活动大厅,参观了1000多个像鸽子笼一样的船员住室,还有指挥舱和轮机间,核聚变装置就在这儿,为全船提供生活能源和常规飞行动力。所有碰到的船员都以敬慕的目光向他问好,包括那两只穿着同样服装的黑猩猩。柳叶告诉褚伯伯,这两只黑猩猩已经有十岁孩子的智力,这是智力爆炸的结果,他们通过语音转换器也能说简单的英语和汉语。柳叶说:

“阿兹,玛鲁,问禇爷爷好。”

两只猩猩恭敬地鞠躬:“爷爷好!”

禇贵福咧嘴笑了:“好,好,我又添了俩长毛的孙子。可惜爷爷空着手,没法给见面礼。”

柳叶逗他:“不用给见面礼,亲一下就行,这俩孩子最喜欢大人亲他们。”

禇贵福看看那两个长满黑毛的脸蛋,有点作难,但还是每人亲了一下。两只猩猩高兴得容光焕发,柳叶忍不住大笑。

柳叶也大致介绍了诺亚公约的内容。他听说柳叶只是贺梓舟四个妻子中的一个时,目光古怪地看了她半天。虽然他本身妻妾成群,但在内心深处把这看成“邪恶之事”,只能由他这样的恶人来干,而不能落在柳叶这样的干净姑娘身上。现在这竟然成了飞船社会的正常规则,连他也一时接受不了。

柳叶本人是经历过心理上“死而复生”的人,非常同情这位老人。褚老伯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心理上都经历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想想吧,他拼尽家财,付出后半个人生才弄成了这艘《褚氏号》飞船,用以保存他家人(后来扩大为人类)的血脉,忽然得知他走的仍是一条绝路!他毅然离开地球,准备沉睡45万年,陪着那些人蛋走完那漫长得令人发疯的航程,却突然在十年内就被唤醒!心理脆弱的人也许会为此神经失常,但褚伯伯没有。这位草莽出身、历尽风雨的老人一定有钢铁般的神经。

她尽力劝褚伯伯留在诺亚号上。她说,我离开了妈和家人,以后你就是我的父亲。她说,对于超光速的《诺亚号》来说,前边的世界必定有无穷的发现在等着它,所以飞船生活不会寂寞的。她还说,《诺亚号》不久就要穿越一颗恒星,来验证虫洞对飞船的保护作用,那可比杂技团里老虎钻火圈刺激多了!但褚伯伯看来没为她说动。他问:

“你们以后咋打发日子?你说过,飞船超光速飞行时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到。”他想想又补充道,“想多生个娃儿也不行,要不飞船就要憋破了。”

“你说得对,但我们可以冥思默想。”

“啥子冥思默想?”

“飞船社会没有生存压力,没有干扰,我们会把全部精力用到研究科学、哲学、文学艺术上。也许100年后,我们会把人类的科学技术提高5000年。也许这1000个船员中会出现500个伟大的哲学家,600个伟大的文学家,700个伟大的科学家。褚伯伯,我说的可不是夸大。”

“你说的不错,可这日子不适合我这号粗人。”他干脆地说。想想又说,“既然全宇宙都他妈一球样,我也心灰意冷了,就让那500万个人蛋和13个卵生人崽子自生自灭吧。你们要是不太费事,就把我送回地球得了。”

柳叶很失望:“伯伯不跟我们走?我这么多话算是白说啦?不过,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你不必考虑费事不费事的问题,只要你拿定主意了,我们这就把你送回地球。你慎重考虑一下吧。”

为了等他的考虑结果,《诺亚号》泊在《褚氏号》旁边耐心地等了一天。现在他们习惯于把时间换算成飞行距离,停泊一天就少走四千亿千米!但褚贵福这样的伟人值得为他耽误时间。《诺亚号》仍是按地球的节律安排一天生活,晚上柳叶把褚伯伯安排在自己的房间,自己挤到贺的房间。她对丈夫说,估计褚伯伯不会变主意了,那就把他送回地球吧。第二天早上她再次征求了伯伯的意见,褚说不变,于是诺亚号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先把电文发给地球,那里将在九个小时后收到,为褚的回归做一些必要的准备。这边复查了《褚氏号》的状况,看昨天登船后去过的地方有没有复原。贺梓舟、柳叶他们返回《褚氏号》检查时,褚贵福没去,他说既然知道了这500万人蛋只有一条死路,不忍心再去看了。

复查人员返回前,褚贵福一直阴郁地沉默着。亚历克斯理解他的心情,让柳叶陪着他说话,尽量宽解他。复查人员返回了,《诺亚号》即将点火启程,一直沉默的褚贵福忽然说:

“柳叶,对不住了。告诉亚历克斯和洋洋,我还是想回船上看一下。”

柳叶愣一下,立即乖巧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伯伯别跟我们客气,我这就告诉船长。”

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巴罗听说后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多说,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柳叶为老人重新穿了太空服,第一次登船的六人重新护送他过去。他们绕褚氏号一周,看了那些银光闪闪的中空铠甲,看了十个货舱,又沿着中空甬道飘飞到褚曾呆过的那个小号巨蛋舱。褚贵福立在舱前,表情沉郁地看了很久,说:

“麻烦你们再打开它,我要进去看看。”

四个船员看看贺梓舟——他们刚刚复查过这儿,把它仔细关闭。贺梓舟用眼色示意:别怕麻烦,打开吧。舱门打开了,七人进去,褚贵福在舱里慢慢走着,摸着那些人蛋,摸摸13个卵生人幼儿的冷冻装置,最后停在他自己的冷冻装置前。他扭回身,笑着说:

“想来想去,我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忙活半辈子弄成这件事,它们都算是我的血脉,把它们扔在这儿,心里老大不落忍。再说,我无论去诺亚号还是回地球,都是多余的人,连儿子都不一定欢迎,还是留下来陪他们吧。若是全宇宙塌陷,就跟它们塌在一起吧,反正去《诺亚号》或是回地球也一样塌,对不对?”

柳叶喊:“褚伯伯!……”

褚贵福止住了她的话,把她搂到怀里,亲亲她的额头:“小柳叶你甭说了,我只要拿定主意,谁也劝不转。回去替我给你妈、天乐还有你姬伯伯捎个好——噢,你们要是不送我,也不会回地球了,那就在电话上替我问个好吧。来,把我再冻回去吧。”

柳叶泪光晶莹,无奈地看着丈夫。贺梓舟想了想,用太空服通话器同亚历克斯和巴罗商量一会儿,爽快地说:

“那好,我们尊重伯伯的决定。柳叶不要劝了,你嫂嫂嫁给天乐哥时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只要心境坦然,活得快乐,那就是好的人生。褚伯伯决定终生陪伴这些人蛋,也是快乐的一生,遂他的心意吧。”

柳叶想了想,想通了,带泪微笑着同伯伯拥别。其它五个人也依次同他拥抱,那边的亚历克斯和巴罗在通话器里同他告别。然后褚贵福躺回冷冻装置,笑着示意:

动手吧。

仍是柳叶虔诚地按下按钮。他们默默看着褚伯伯的笑容逐渐冻结,第二次冻结成永恒。

这次又该是多少万年的永恒?

六人返回。《诺亚号》用常规动力离开《褚氏号》。至此《诺亚号》在地球附近的杂事已毕,可以心无旁骛地真正开始远航了。贺梓舟在通话器中向地球通报了这边的变动,道了再见。这是单向通话,地球的回答永远追不上他们了。此后《诺亚号》每年还会停泊一次,同地球进行通话,但很可能仍然只是单向通话(只要《诺亚号》没做长时间的停泊),而且通讯延迟将越来越长,实际只能让地球了解飞船数年前、数十年前乃至更早的情况。离巢的小鸟已经割断了同旧巢的联系,要独自远走高飞了。

那时他们没想到,这个联系后来并未割断。

《诺亚号》同《褚氏号》最后作了告别,同太阳系作了告别,然后化为一道白光。

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

在局势最为无望的时刻,泡利为人类吹出了一个希望的泡泡——确实只能算是一个泡泡,它可能在下一秒钟就会迸然破裂。可叹的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人类仍为实现这个泡泡而付出了卓绝的努力。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地球上接到了《诺亚号》的来电,说已经顺利找到《褚氏号》,复苏后的褚贵福老人想回地球,《诺亚号》马上送他回来。姬人锐看到电文后很惊喜:

“老褚要回来?”不过他说了一句,“不可能吧,他舍得那些人蛋?那比他的命还贵重呀。”

按电文说的此刻《诺亚号》的位置,这封电文在路上走了九小时,但超光速的《诺亚号》返航只需六个小时。也就是说,即使电文发出后他们又耽误了半天,这会儿也该到了。乐之友们迅速开始准备。葛其宏在附近租一套房子,给老人建一个帐号,准备从基金会打过来一笔钱,数额足够他安度晚年。也安排人与褚的儿孙们联系,褚的儿孙们现在在经济上都比较困窘,估计不大乐意把老爹接回去养老——他们中多数人对老人把家产抛撒光还心存怨恨。但不管怎样,这边得通知到。葛其宏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所有准备,但诺亚号迟迟没回来。

第二天收到另一封电文,说褚在启程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地球也不来《诺亚号》,还不让《诺亚号》接走13个幼儿。他仍要回《褚氏号》陪伴他的人蛋崽子。《诺亚号》尊重老人的决定,已经送他回去。现在诸事已毕,《诺亚号》要正式开始远航了。再见了我们的老地球,再见了我们的母族!

葛其宏叹息一声,赶紧取消了已经做好的安排,心中暗暗叹服姬人锐看人之准。虽然明知那边已经收不到这边的回复,但他们还是向飞船发去了告别电文。

在把“楚-泡利发现”向诺亚号船员公布之后,楚天乐原打算先向姬人锐等人告知,再向公众公布的,但这个消息已经风一样传开了。追根溯源,原来是奥芙拉到船上劝柳叶跟《诺亚号》走时,说的话让周围人听到了。这个小道传播的发现立即得到众多科学家的认可,因为这个新的解释太有力了,过去人们没想到它完全是因为思维的惯性,是走不出旧观念的囚笼。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早有古人提出地球是圆的,它与各种迹象符合得极好,只是因为人们无法解释“地球下面的人为啥不会掉下去”,因而在很长时间拒绝这个观点。又如魏格纳提出了大陆漂移说,也与各种事实极为契合,只是因为找不到大陆漂移的动力,也在很长时间被学界拒绝。现在,楚天乐和泡利提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动因——由高维原因所造成的三维世界的内禀同步——则“宇宙整体收缩”这个结论一下子就站稳了,没人再怀疑了。

这天姬人锐来到马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郁怒地指责楚天乐,说这件事他处理得太轻率,即使不得不公布,也应该设法慢慢放出高压锅里的蒸汽,不要造成爆炸。他还说,联合国秘书长、SCAC执委会、中美印俄日法英等大国首脑,都向他表达了同样的强烈不满,还扬言要中断同乐之友的合作和资金支持。鱼乐水和天乐妈都心怀歉疚,她们认为姬的责备是对的。楚天乐叹息着说:

“姬大哥,对不起,事先没同你商量。我怕你……姬大哥,你们都没我这样的经历——在少年时代被干爹一刀斩断后路,在片刻剧痛后反倒萌发了活下去的决心,我想人类也会这样。而且它反正瞒不住的,其它科学家做出同样的发现只是早晚的事,也就往后推迟半年一年吧。我不想隐瞒它。”

姬人锐阴郁地沉默着。

“至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中断合作……”

姬人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点不必担心,只是一时的过激反应,不会当真实施。关键倒在另一点——他们会不会彻底绝望,真正心灰意冷。如果是那样,那就不光是中断合作的事,而是干脆放弃努力了。天乐啊,”他喊的是天乐,但目光却是看着鱼乐水,“连我这个上帝之鞭也绝望了,我也累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这位上帝之鞭一直在鞭策着所有人,从没有发现他有过丝毫的沮丧,今天是第一次。她笑着说:“你可不能绝望。我们哪能少了这根上帝之鞭?人锐,反正我没绝望,咱不说那些淡话,什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等,天乐说那是廉价的乐观。咱要的是货真价实的乐观——我不信宇宙就真的到了绝路!天乐和泡利即使再天才,两颗小小的1400克的大脑就挖到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再没有秘密可挖了?我不相信,你也不会信。”

天乐妈也说:“水儿说得在理。人锐啊,水儿说得在理。马先生如果活着,也会这样说的。”

姬人锐苦叹一声,没有多说,站起来准备告辞:“我走了,我得赶紧布置对天乐的保护。”

楚氏夫妇互相看看,天乐笑着说:“对我的保护?用得着吗?”

姬人锐声音冷硬地说:“当然用得着。你一刀斩断了所有人的希望,70亿人中,肯定有人会因极度绝望而疯狂的,会把你作为泄愤的目标。泡利也要保护,但他相对安全得多,因为民众的目光一直是对准你的。我打算让杞县的老同事、公安局长鲁军定来,就住到贺家,就近保护你们。乐水你们也要警惕。”

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上午楚氏夫妇到乐之友一会两院走了一圈,尽量安抚大家的情绪。至于往后怎么办,连楚天乐和鱼乐水也心中没数,所以只能泛泛地说一些鼓励话。他们走完一圈,一直没见到姬人锐。鱼乐水不放心,让丈夫在办公室等她一会儿,她来到附近姬人锐的家。苗杳开门看见是她,舒了一口气,悄声说:

“在书房里灌酒呢,我劝不住,你劝劝他,他比较听你的劝。”她又加一句,“你们谈吧,中午在这儿吃饭。我去买点熟菜。”

她匆匆出去了。鱼乐水推开书房门,闻到浓重的酒味儿。姬人锐这会儿倒没喝酒,他仰靠在转椅上,两腿架在书桌上。鱼乐水走过去,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姬人锐看见她,收起两腿坐正,他的眼中有血丝。鱼乐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一会儿,姬人锐先开口:“乐水,这次我对天乐很失望。他说到底是个读书人,当不了政治家。什么心灵需求、内心完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因为宇宙和生命必然灭亡之类表述,既是真理,也是狗屁。它当然是真理,但那是给圣人用的奢侈品,因为只有圣人才能够远眺时间尽头的图景。它也是狗屁,因为占人数99%的民众只愿意看到这个人生,最多也是儿孙的人生。即使在现在这个智力爆炸的时代,这也是基本的百分比。而且,说到底,玄思冥想大不过天!天就是人类当下是死是活!”

鱼乐水柔声说:“你说得对。我也该道歉的,我当时不该顺从他。人锐你必须振作,乐之友,甚至整个世界,都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沉默良久,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也许前边真的没路了!?”

他抬头看着鱼乐水,眼中有水光。在这个瞬间,鱼乐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强者的软弱。她想起22年前,这个男人弃官入山,主动把一个重担扛在肩上,也把重担放到了公公、天乐和自己肩上。这些年来,姬人锐名义是工程院的院长,实际是乐之友的总管家,他确实太累了。她很想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鱼乐水正视着他的眼睛说:

“人锐,天乐不是完人,在政治上不是,在学术上同样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见是认真的,他和泡利的新发现绝不会是上帝的终极秘密,我们还得往前走!还得找生路!”她笑着,重复刚才的话,“要往前走,当然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长长地吁一口气:“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一时的情绪低潮,我自己能走出来的。我肯定还要往前走,哪怕是在绝望中走,哪怕是像最早那样,用虚假的希望来安抚民众。”

姬人锐的手机响了。他用英语交谈几句,挂了电话,多少有点困惑:“是阿比卡尔!那位SCAC的小秘书长,我的高届同学,他已经乘民航赶到南阳机场了。”

“这么突然?”

“他说这是一次纯粹的私人行程,贺老去世五周年,他想到贺老故居去缅怀自己的老师。还说只需我一个人陪他去。”他看看鱼乐水的眼睛,“当然这肯定是托辞。估计他带来了坏消息,”

“来送SCAC的绝交信?联合国确实要中断合作了?”

姬人锐缓缓摇头:“不大像,那是公务,不会用这样私人性质的拜访。反正我去一趟吧。”

他同鱼乐水匆匆告辞。

姬人锐在南阳接上阿比卡尔,乘直升机返回。这些年来他们俩是常见面的,但这次见面后他不由感叹,这位老学兄确实老了,皮肤松弛,白发如雪,举止也显出老态。阿比卡尔48岁就任“大秘书长”(联合国秘书长),十年之后转任“小秘书长”(SCAC秘书长),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他一向神情恬淡,气质沉稳,这种气度是多年身居高位修炼出来的,但今天多少透出点疲惫。这些年来,姬人锐同他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对这位老学兄是相当佩服的。联合国的三项救世行动的成就都离不开他的强力推动,要知道,那边要推动一件事远比乐之友这边困难,除了SCAC执委会,上面还有15个婆婆,其中有五个是握着否决票的超级婆婆。特别是他从联合国秘书长位上退下来之后,并没颐养天年,而是屈尊转任“小秘书长”,都是因为不能忘情于他的事业。此后他官职低微,全凭个人的威望、强悍和坚韧才能做下来。姬人锐听到不少政界私语,说五位超级婆婆已经对阿氏的过于强势颇为不耐烦了。

那么,他这趟行踪隐秘的行程是什么目的?肯定是一次深度的交谈,否则他不会专程来一趟的。一路上,当着直升机驾驶员的面,两位老同学只是说一些闲话,回忆着有关贺老的往事和母校的往事。他们到了贺家,卧室中挂着贺老的遗像。阿比卡尔在像前肃立,口中喃喃念颂(依他的宗教习俗不允许鞠躬),姬人锐则行了鞠躬礼。然后两人在客厅坐定,姬人锐泡上两杯绿茶。在袅袅的水汽中,阿比卡尔娓娓地回忆说,贺老确实是他政治上的老师,从当年贺老办的讲座中,以及与贺老的日常交往中,他学到不少东西,包括中国古老的政治智慧。尽管它们不一定符合“政治上或道德上的正确”,但却是锋利的真理。贺老从本质上是马基雅弗利的信徒,认为英雄是历史的主要推动者,但这些真正推动历史的人绝非圣贤,更不会是清流。能够推动历史的人必须握有盖世权柄,但社会本身是污浊的,权力场中更是污浊血腥。所以,要想掌握权力,就必须学会权力场的游戏规则,学会权术、倾轧、党争、隐忍、冷酷、虚伪、狡诈、多疑、狠毒。大部分人在攫取权力的过程中都被彻底污浊化了,权力到手后只记得用权力来满足私欲。只有少部分人尽管已经污浊化,但内心深处还留有一片净土,大权在握后,那个纯净的梦想就会复苏,他们会借用手中的权力推动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这些人在历史上的定位大多是枭雄,是权臣或能臣,是儒家史书上亦褒亦贬的人物。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人车载斗量,像汉高祖、魏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像管仲、商鞅、李斯、张良、陈平、诸葛亮、长孙无忌、李泌(唐肃宗的智囊)、张居正,等等。阿比卡尔平静地看着姬人锐:

“这些年来,我早就在权力场中污浊化了,但我自认心中还保留着一块净土。姬,我知道你也保留着这块净土。当然你我是不同的,你的心外之身要比我干净得多。”

姬人锐很感激他的相知,也就不讲客套。“对,也许我的心外之身要干净一些,那只是因为我所在的乐之友算不上是权力中心,最多只能算是半虚拟的权力中心,所以我的环境要干净得多。其实,处在你的环境还能做到这样,才是最难的啊。我的老学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直言。”

阿比卡尔的黑脸膛上浮出笑纹:“当然,这正是我此来的目的。”

鱼乐水和丈夫在苗杳家吃了午饭。苗杳问,《诺亚号》之后的飞船什么时候建造,什么时候上天。她对此最为关心,因为那也是昌昌与父母永别的时刻。鱼乐水说现在还没有计划,宇宙整体收缩的消息公布后,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各种意见还需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明朗化。话题又转到《诺亚号》,自从它向地球通报了《褚氏号》的消息之后就开始了连续飞行,和地球不再有通讯,所以谁都不知道它的近况,只知道按时间算它已经飞行到一光年之外了。苗杳问:

“听说柳叶登船之前已经怀孕了?那现在应该出生了。”

鱼乐水笑着摇头:“你这个消息不确切。柳叶决定留在地球时,确实打算为贺梓舟留一条血脉。但那次同房是否就怀上了,连我也不知道,因为她三天后又突然上船走了。所以只能等那边的消息了。昌昌和埃玛怎样了?那俩人谁把谁逮住了?”

“谁知道啊,那俩孩子玩心太重,不像洋洋和柳叶的稳重。他俩谈恋爱就像玩电子游戏,你攻我守你追我逃的。你俩瞅机会说说他们,你俩的话比当妈的话管用。”

天乐笑道:“用不着我俩劝。你应该了解昌昌的,那孩子外表郎当,似乎有点儿玩世不恭,实际心中很有主见。埃玛那姑娘也差不多。”

鱼乐水的手机响了,是姬人锐。“乐水,阿比卡尔确实有重要的提议。我们刚在你家吃过饭,我让徐嫂带他去山中转转。你和天乐快点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在他走前给出一个大致的答复。”他犹豫片刻,“要不你先来吧,还像我第一次进山时那样,我想先说服你。如果你不同意,这件事就不用对天乐说了。”

鱼乐水对他的谨慎多少有些疑虑,有意开玩笑:“第二次火葬台谈话?”

姬人锐响应了这个玩笑:“对,第二次火葬台谈话。是否我去那儿等你?”

“不用,你就在贺家等我吧,我马上就过去。”

她让丈夫在这儿等她,要来直升机,匆匆赶往山中的贺家。

姬人锐在门口等着,看见鱼乐水下了直升机,匆匆往这边走。这位47岁的女性仍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身材苗条,走路富有弹性,黑亮的长发在身后飘拂。鱼乐水进了屋,有点微微气喘。令姬人锐吃惊的是,她径直扑向姬人锐,紧紧地环抱着他,把头埋在姬的怀里。姬人锐稍愣了一下,也轻轻地搂住她。

无言的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人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鱼乐水抬头,笑着看看对方,重新把头埋下去。

她对男女之事历来不太拘泥。她相信那个观点:一个族群的平均性欲强度与这个族群的活力成正比,因为正像生存欲和食欲一样,性欲是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如果它在道德重压下萎缩和干瘪,那族群的活力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马伯伯劝她慎重考虑与天乐的婚姻时,她曾爽快地说:她可以把爱情和性欲分开的,那时她认为这样做是很正常的事。正巧在那时姬人锐“从天而降”,来到了她的身边,从各个方面说,这个男人都够格做一个蛮优秀的情人。但也正是这个男人无意中给她套上了道德的枷锁:他说动马家人成立了乐之友组织,他说马家四人已经在无意中占据了道德高地,占据了“天枢”和“天权”位置,这就把她推上了神龛。自此之后她就变了,倒不是说她有意压抑天性,而是说,在她所处的道德高地上,在与丈夫炽烈的爱情中,在乐之友基金会的高位上,她不再认为爱情和性欲能够分得开了,不再认为婚外情是“正常的事情”了。

从那次火葬台谈话之后,她就和姬人锐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但不会再是情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当她看见一向是强者的他流露出片刻的软弱时,她内心深处的情愫被突然激活……她抬起头,笑着说:

“人锐,吻吻我,算是还一笔宿债吧。”

虽然今天鱼乐水的举止过于突兀,但姬人锐大致能摸清她的心理脉络,20多年来,他对身边这位女性的了解已经很深了。他也笑着,低下头,深深地吻了鱼乐水的双唇。这是一个情人式的热吻,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鱼乐水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她用这句话把这段感情挽了个结,随即笑着转了话题,“好啦,说正事吧。”

姬人锐向她点点头——我也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他说:“先坐下吧,这事说来话长。”

两人坐定,姬人锐复述了阿比卡尔的话:对贺老的追念,关于权力、污浊和净土的自我评判等。“阿比卡尔说,现有的政治架构对于应对灾变还是有效的,即由民间的乐之友当先锋,SCAC紧随其后,进而通过联合国带动世界。但眼下有两个重大的变化恐怕要影响到此前的有效性。首先是全宇宙收缩的噩耗造成了悲观主义的泛滥,至少说,安理会今后会攥紧钱袋子,不会再把大把金钱撒到救世行动上了;再者,安理会尤其是常任理事国早就厌烦了他这个强势的小秘书长,只是由于他在民众、舆论界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中的威望,婆婆们对他无可奈何,但他马上就70岁,安理会已经透出让他退休的意思。阿比卡尔坦率地说,他退休后,SCAC不可能再保持以前的影响力和效率,但在目前的局势下,恰恰需要更强有力的行动。他不相信人类已经走到了绝路!只要继续往前走,也许明天就会发现一个麦哲伦海峡!

“对,应该这样。他肯定提出了具体的设想?”

“对,他提出一个重要设想,那就是——”姬人锐盯着鱼乐水的眼睛,“让乐之友和SCAC合并。当然,这个设想在20年前海利上将就提过,但那时乐之友很弱小,所谓合并其实是SCAC对乐之友的收编,是不合适的。而今天的合并肯定会以乐之友为主。他提出让我接任新SCAC的秘书长,他可以给出短期的辅助,然后他就要退休了。乐水,他的真实想法是:以22年来乐之友和SCAC所积淀的实力和威望,如果两者合并,应该有力量绕过安理会,成为实际的世界政府!到那时,救世行动就会开始一个全新的局面!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至少说,以乐之友为核心的新SCAC,也会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否则——阿比卡尔说,也许你们要孤军奋战了。”

鱼乐水静静地倾听着,不时轻轻点头。

“我觉得阿比卡尔的分析和设想是可信的,但依我的估计,乐之友领导层不大可能同意与SCAC合并。所以,我想先同你深谈一次。如果我说服不了你,那就不必往下继续了。”

鱼乐水笑着说:“这个变化有点太陡峭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仰靠在沙发上,陷入沉思,姬人锐静静地等着。22年前两人的火葬台谈话实际上奠定了其后的世界政治格局,开始了一个“氦闪时代”,人类的创造力和智慧以空前的强度迸发。这次的谈话如果获得鱼的同意、进而获得其他乐之友领导层的同意,同样会开始一个新的时期,救世行动将从“以威望推进”转变为“以权力推进”,时代的巨轮会行驶得更加顺畅。姬人锐非常希望这个结果,但鉴于他对鱼乐水以及楚天乐等人的了解,他并不抱太大希望。

十几分钟后,鱼乐水睁开眼,笑着说:

“来,说说我的想法。人锐,我不大同意合并,你看我的考虑是否有道理。一,乐之友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学术型的,虽然都是罕有的天才,但并不适应SCAC的工作,两者合并后反倒会影响工作效率。我们更适合干眼下的角色,即道义上的灯塔和行动上的先锋。二,两者合并后架空安理会并非没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让我们陷入肮脏的权力之争,反倒毁了救世行动。当然,如果我们确实能执掌天下权柄,推行救世行动会更强劲,更有效,为了这,干点肮脏事也不算啥。这究竟是一个值得的冒险,还是危险大于收益?我倾向于是后者。第三,我不希望你,”她直视着姬,“完全陷入权力场中。”

第三个原因她说得很简略,但给姬人锐造成了足够的震动。这句话实际也否定了阿氏当时提出的备选方案——阿氏说,如果这边不同意合并,姬人锐是否可以单独去SCAC担任秘书长。姬人锐当时表示他不会离开乐之友的,现在鱼乐水的意见更进一步否定了它。鱼乐水也知道这句话的意味太重,马上笑着冲淡它:

“你早就说过的,我的心地太单纯,不适合思考政治谋略。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还是把阿氏的设想提交到乐之友领导层吧。”

姬人锐沉默良久,平静地说:“不,不用提交了。”他苦笑一声,“如果说服不了你,我肯定无法说服其他人。何况你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与我刚才说的道理相比,那是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把阿比卡尔唤回来,告诉他结果吧。”

20分钟后阿比卡尔回来了,姬人锐对他说了这边的意见。这位古稀老人很平静,但他眸子深处的火焰熄灭了,这让鱼乐水满怀歉疚。阿比卡尔没有多谈此事,转而扯了一些闲话。他说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后想来这儿住一段时间,就住在贺老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两人都笑着说,那我们当然欢迎啦,期待着你的到来。

两人陪他坐直升机到了乐之友总部,阿比卡尔没有停留,随之乘直升机赶往南阳,到那儿去转乘民航。两人怀着歉疚,目送直升机消失在晚霞中。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是同阿比卡尔的诀别。

两人回到姬家,鱼乐水对丈夫简单地介绍了阿比卡尔的来意,说详情回家再说。苗杳要留他们吃晚饭,正好天乐妈来了电话,鱼乐水听完,匆匆对姬人锐说:

“我俩得走了,婆母让快点回去,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来了,要见天乐。”

姬人锐警惕地问:“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是谁?”

“你放心,我婆婆说是熟人。”

“好,你们回去吧。反正小心,老鲁明天就到。”

直升机把夫妇俩送回山中,随即离开。夕阳已经沉落,西天还残留着几许晚霞。鱼乐水推着丈夫从停机坪回家,远远见婆婆揽着草儿候在门口,山风吹乱了她如银的白发。女儿柳叶突然离开后,婆婆像突然老了十岁,她不停地咕哝着:柳叶走得对。是女人总得出嫁的,再说嫁的也是心上人。再说,就算天要塌,他们乘着超光速飞船,总比留在地上多一份儿希望。但说归说,强烈的思念是无法排解的。丈夫走了,女儿也走了,她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大半。

鱼乐水推着丈夫,想起婆婆刚才的电话,心中多少有些疑虑。婆婆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但说话时分明有点吞吞吐吐,是否有别的原因?……对了,她不是说“亲戚”,而是说“亲人”,天乐多年不见的亲人,那又会是谁呢?问丈夫,丈夫也想不出来。

那边已经看见他俩了,草儿欢快地尖叫:“奶奶,妈妈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天乐妈也在向这边招手。鱼乐水大声回应着,加快脚步,轮椅上的天乐也欠身向女儿招手。快到院门时,忽然山石后闪出一个人,大步跨过来,厉声喝道:

“站住!”

鱼乐水在惊愕中站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婆婆说的那个什么亲人?他为什么这样……对方把右手伸出来,手中握着一件什么东西,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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