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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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有用计,这次是靠真话的力量。我对他们说:这儿确实能激发出真空泡,这种二阶真空可以说是新宇宙,所以‘主’说这是通向新宇宙的门户,也不为错。但处于激发区域的物体,包括人的身体,都会嵌入你们眼前这个空心球的球壁。你们看,通过缺口能看到那儿有一具人体,对不对?当时嵌在球壁中的共有四位义烈之士,至于他们的灵魂能否脱离肉体而进入新宇宙,按我们的信仰是不信的,但也不排除你们的信仰是对的。我给你们透个消息,这里半个小时后就要进行首次工业性激发,依主的说法:那时天国之门就将洞开。你们三位如果愿意进入天国之门,我可以开个后门,事先把你们送到那个罐体里——只是这样做了之后,灵魂的归宿我不敢保证,但肉体肯定要嵌在船壳上了。”

“他们怎么说?”

“康老的老伴首先摇头,笑着说,你弄错了,我是来给他们舍粥的,我没准备进天国。两个老邻居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我提供的后门,说马上离开这里回国。其他人也动摇了,应该会有相当的人步她俩的后尘吧。”

“好,干得不错。谢谢啦人锐,功德无量啊。”

那边的脚手架已经拆除,激发马上要开始了。他们乘直升机返回,立在坑口,一眼不眨地看着下面。准备铃声响过之后,万籁俱静,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空间似乎抽搐了一下,伴随一声清亮的声音,那段膨大的真空管忽然消失了。定睛观看,它还在,只是变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罐形船体,尺寸比原来略大一号。罐体下边的支承歪倒了,罐体直接座在地面上,那一声清亮的声响应该是罐体座地的声音。罐体范围之外的真空管道还保持原状,但已经与罐体脱离。两台激光切割机同时伸出长臂,开始在船体上切割。切割器发出夺目的蓝色光芒,但与普通的切割不同,割口处完全没有火花飞溅,只有一道极细的割口随着激光延伸,在透明的船体上慢慢勾勒出舱门的形状。看来这种新型物质切割起来比较困难,切割机行进得相当慢。一个小时后,两扇门——不,四扇门切割完毕,原来激光切割器在对侧罐壁上也同时完成了切割。

康不名和戴奇领众人走进一台观光吊舱,液压伸缩臂把吊舱送到刚切开的门洞处。戴奇介绍说,船体马上要移走,在另外车间里进行后续加工。在这儿提前把门切出来,只是为了检查和吊装的方便。然后就要开始下一件产品的准备了。众人透过门洞,敬畏地观察这座巨大的透明船体。舱壁确实非常薄,只有两毫米,再加上完全透明,几乎就像融化在空气中。葛其宏笑着问:

“康老,戴奇先生,壁这么薄,真的能做飞船船体吗?”

戴奇看来早就预料到类似的问题,提前准备了一个大铁锤,此时他拎过铁锤,抡圆了砸向船体,众人不由心中一揪——他们已经习惯了玻璃在锤击下哗然破碎的场景。但这样的场景并未出现。只听得清亮的一响,铁锤被反弹回来,而被砸处完好无恙。那一响的余音不绝,震波沿着薄薄的船体传播,造成了光线的衍射,一圈圈彩色波纹沿着船身荡过去。从这个现象看,这种高强度的材料也有优异的弹性。康不名笑着说:

“他的锤击只是作秀,是给记者们准备的直观画面,其实船体的强度远远大于锤击的力量,甚至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他笑着问葛其宏,“小葛,有没有恐高症?如果没有,你可以用这样的透明球体组成摩天大楼,让建筑物融化在蓝天里,而住户可以透过地板,观看脚下的彩虹卧波,云飞云停。”

葛其宏衷心地说:“那是神仙的境界了。”

众人都笑,但笑容深处也有苦涩——人类社会已经到了全新阶段,有用之不竭的廉价能源,“环境污染”将变成死亡的旧词汇。人类已经因科技而进入自由王国,从人界走向神界。可惜,前边仍旧蹲伏着一个恶魔,它会把这一切美好毫不怜惜地一口吞下,已经神化的科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应对办法。没错,泡利正全力开发婴儿宇宙,但结果如何难以逆料,它只能说是绝望中的疯狂努力。

他们在苦涩的喜悦中与康老告别,离开美国。

此后,新式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以美国费米中心生产的标准化船体为基础,姬人锐在全世界组织了流水线生产,所有具备相应技术水平的国家都参与了零部件生产,最后在中国组装。当然,姬人锐已经提前同所有船主在私下达成协议:飞船完工后乐之友要首先借用三个月,不付租金,但要保证飞船的完好,若有损坏照价赔偿。

至于以同样方法生产整体式房屋的产业也随之诞生,康不名的孙子康平是总负责人。这是涉及万亿产值的大产业,他们要先制定标准,进行先期实验,完成定型图纸。

两年后,在姬人锐、泡利、康不名等人近乎疯狂的努力下,33艘飞船顺利建成,多了一艘作为备用。新工艺和流水线生产大大降低了费用,即使如此,建造总费用也占当年全世界GDP的45%,大大影响了民众的生活。但民众都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所以并未引起什么风波。只有一件事姬人锐没办到:他原想给飞船都买上保险,但没有一个保险公司敢接这业务。其实即使有人接,姬人锐也拿不出天文数字的保费。而且——说到底,保不保险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姬人锐心目中,现在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都可以用于人类逃亡这个目的。那么,买了保险,不过是把右口袋的钱转到左口袋而已。何况这个实验是“本质安全”的(泡利的话),真空洇灭只能释放微量的能量,即低强度光脉冲,人员设备只要位于洇灭范围之外就是绝对安全的。金鱼号和诺亚号的成功,还有费米中心已经常规化的工业激发就是明证。所以到后来,姬人锐把买保险的念头放弃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楚天乐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但确实没有具体参与。更多时间他呆在山中家里。他总是坐在轮椅中,眉峰微蹙,目光对焦在无限远处,数小时不动一动。鱼乐水尽量多抽时间在家里陪丈夫,她知道丈夫在苦苦寻找“另一条路”,但他的寻找肯定不顺利。鱼乐水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焦灼。连6岁的草儿都知道了一条规则:在爸爸“变成石像”时绝对不能打扰,她会悄悄跟着徐阿姨或妈妈到外边去玩。鱼乐水从不过问丈夫的进展如何,不想给他造成压力。她想起公公晚年主动退出了科研,就像一位善水者年迈之后主动远离大海,那时难免有失落感吧。鱼乐水有一个感觉——丈夫可能也快要离开智力搏击的舞台了。虽然他只有44岁,但他的病也许会影响到智力的。

对于丈夫这样的人,仅仅智力上的衰退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啊,鱼乐水苦涩地想。

两年后的六月份,婴儿宇宙实验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姬人锐从SCAC借来《宇宙虫》号,拉上楚天乐和鱼乐水,来到月球背后6万千米的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代表乐之友总部进行实验前的视察。32条无人飞船已经在那里泊好,船身上漆着各条船的名字:《盾构机》、《深潜》、《寂寞之心》、《矿工》、《新伊甸园》、《天国之门》等等。由于新飞船都装有尾部天线,它们仍然酷似金鱼,不过是小尾巴金鱼。32条金鱼头对头围在一起,尾巴拼成一个巨大的花球。实验将在北京时间今晚零点进行,到那时,32条金鱼将同时吐出水泡(二阶真空泡),32个水泡将连缀成一个封闭的球面,而被这个球面封闭的球形空间(一阶真空)将从它原属的三维宇宙中分离,飘走,消失。

泡利陪同视察。这家伙一向不修边幅,这两年中太忙,连理发也省了,现在淡黄色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乱蓬蓬的。姬继昌和埃玛私下称老师是“白毛雄狮”,应该是一个贴切的绰号。近来他没时间去游泳和洗澡,身上的味道也像雄狮一样刺鼻,不过参观者秉持绅士风度,对此佯做不知。泡利指着飞船,对鱼乐水笑着说:

“看,这就是你的足球。”

32条飞船是一模一样的,仅尾部天线的形状分为两种。飞船制造过程中,有些好事者私下串联,作了如下分配:12艘船的尾部天线做成正五边形,黑色;20个做成正六边形,白色;一如足球的32个拼块。考虑到这点小改动无关大局,姬人锐当时一笑放行了。所以从远处看,这些飞船围出一只逼真的大足球,只是尚未拼拢,黑白拼块之间留着间隙。鱼乐水笑着摇头:

“这个足球也忒大了点。”

楚天乐也笑:“要想踢它,得有夸父那样的大脚板。”

泡利指指这个足球的中心,那里有一个网格状的东西悬停在那里:“那就是放射源,用来校验实验是否成功。月球背面放置有灵敏的探测仪,如果泡泡激发后探测仪的指数忽然回零,我们就可以开香槟了。我把放射源做成网格状,一共125个节点,每个节点固定着100克镭。这样的结构可利用太空的低温对镭块冷却,避免因放射能造成中心过热。”

楚天乐说:“但只有激发的瞬间可以测量,因为放置仪器的月球很快就远离这片空间了。”这个解释是针对姬、鱼二人的,他俩毕竟不是专业科学家。“过去人们一直把‘星体坐标’和‘空间坐标’混在一起,观测宇宙时只记录星体的座标,从未尝试确定特定的空间点,因为真空就是空无,处处皆同,没有什么特征可以定位。但在我们的激发之后,宇宙空间就有了特定的一点,它就像海洋肚脐眼,造成周围空间的流泻。因为地月是运动的,会迅速远离这个静止的特定点。打个比方吧,就像是在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尾部点燃爆竹,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小坑。小坑将很快远离汽车,那是因为汽车的运动,而小坑是固定不动的。”

鱼乐水有些不解:“那你怎么验证激发是否成功?如果镭块儿并未掉落到婴儿宇宙中,它也会随那个特定点迅速远离月球,月球上的探测仪同样会失去读数。”

楚天乐笑了:“错!如果镭块儿没有掉进婴儿宇宙里,而是仍呆在本宇宙,那它就会受地月引力作用,仍会跟地月座标系一块儿运动。所以综合结果是:只要月球上探测仪读数回零,就意味着可以开香槟。泡利我说得对不对?”

“对。”

姬鱼二人仔细捉摸,点点头说:“对,是这么回事。”

忽然,那32艘飞船中有一艘的尾部冒出两团蓝光,船身微微动了一下。其它飞船尾后也相继冒出两团或四团蓝光,船身也微微动一下。随即蓝光熄灭,船身恢复稳定。泡利解释说:

“32艘飞船是联动控制,以中心放射源为原点,保持严格的球面形状。如果有微量飘移,电脑会自动指挥飞船的微调系统点火,精确校正飞船方位。”

对现场的视察很满意,姬人锐和楚天乐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一行人乘《宇宙虫》离开这里,去6万千米外的月球背面,实验指挥所设在那里。这会儿日、地、月不在一条直线上,月球背面(即永远背对地球的那一面)大部分沐浴着阳光,像一个亮闪闪的金盘悬在天幕上。不过这个金盘上满是疤痕,有众多环形山,但更醒目的是众多的“海”,如科罗廖夫海、齐奥尔斯夫斯基海、门捷列夫海、阿波罗海、莫斯科海等,它们都撒在金盘的盘面上。楚天乐贪馋地看着,熟练地为妻子指认着各个地方,叹道:

“我观测天文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不过我早在月面图上把它们背熟了。”

飞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这儿是一处无名平原,离艾特肯环形山不远。一艘简化版飞船停在那里,上面的名字是《女娲号》,它就是33艘飞船中备用的那艘。《宇宙虫号》关闭虫洞飞行状态,利用尾部四个小蜜蜂的动力,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走下飞船后才看见指挥所,它是全透明建筑,似乎溶化在阳光中。它呈完美的球形,球体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球体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和一些设备,一架带摄像机的小型望远镜对着天顶。泡利领着三人穿上太空服,下了飞船,从地道进入指挥所,再脱下太空服。里面的姬继昌、康不名、世通社摄影记者兼播音员霍普斯等迎上来,同客人紧紧握手,埃玛也在远处向这边招手。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房屋,赞赏地说:

“看,康老的功劳。他巧妙借用已经成熟的船壳制造技术,在月亮上因陋就简,用《女娲号》的激发系统弄出了这个实验室。”

几个人同康老握手致谢,姬人锐赞赏地说:“你这老家伙真是闲不住啊,跑月球上又鼓捣出这个大泡泡。”

85岁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激情洋溢地说:“欢迎各位来到科幻时代。这些天在这儿工作,我总觉得我是在某个科幻电影的场景中。我想,即使人类的最终结局不可改变,我也要感谢20几年前那锅沸水,让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

姬人锐笑骂道:“你这只老乌鸦,少在这儿瞎激情。先介绍情况吧。”

姬继昌介绍了月球基地的准备情况。介绍后姬人锐问:“我看泡利小组的主力都在这儿。实验必须用这么多人吗?”

姬继昌回答:“不。实验是全自动的,除了摄影记者,只用两人就够了,但伙伴们都不想放过亲眼观察实验的机会。”

姬人锐不客气地说:“那你们还没有学到乐之友的传统。乐之友的传统是:只做最必要的事,只冒最必要的险。”他回头对泡利说,“当然当然,我知道这种实验很安全,只会激发出柔和的光脉冲,在老康的工厂里,这种激发已经常规化了,何况这儿离实验场地还有6万千米。但既然试验用不到那么多人,就让他们回地球去,包括旁边那艘《女娲号》。”

泡利立即点头认可,对那些显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一个坚决的手势,说:“这一鞭抽得对。我、姬继昌,摄影记者霍普斯留下,其余人乘《女娲号》离开。”

姬人锐说:“对,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夜看直播。”

一个手下沮丧地说:“那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月球啊,那就像隔着被子抚摸妻子。”

楚天乐笑着说:“只好委屈你啦。你难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关键是他说得对,多一份小心总归没坏处。”

康不名忽然插话:“对,应该离开——不过姬继昌不能留。既然是为了安全,那么泡利小组的B角理应离开。我留下吧。”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轻人的口,“看在我满头白发的份儿上,谁都甭跟我争。我这把年纪,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绝对算得上喜丧。”

姬人锐又骂他一句:“你这只老乌鸦,越聒噪越来劲儿啦。不过,就按他说的吧。”

鱼乐水看看姬,心中暗暗钦服。这个男人处事干练,虑事周详,该胆大时比谁都胆大,该小心时比谁都小心。倒不是说这次实验有风险,但他坚决地预先摒弃任何“不必要的风险”,做得非常到位。真要感谢命运给乐之友们带来这个人(其实应该说是他促成了乐之友的诞生),他和天乐一样是乐之友的灵魂。如果说天乐是管思考的大脑,那他就是管行动的小脑。他唯一的缺点——只能算是她的感觉吧——姬人锐似乎过于享受权力的快感。两年前她不同意阿比卡尔的提议,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姬继昌不大甘心,明知道泡利不会同意的,仍试探地说:“老师,让我留下指挥吧,你尽管放心,我保证……”

泡利打断他的话,简短地说:“A角优先。”

姬继昌知道拗不过他,沮丧地摇摇头,嘴里咕哝着骂一句:“你个白毛老妖精。”那边的埃玛听见了,笑着用英语说:“泡利老师,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称啦。”泡利听后声色不动。

鱼乐水笑着催大家:“快走吧,快走吧。别把看直播也耽误了。”

众人开始穿太空服,姬继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拍拍脑袋:“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六十大寿!”

姬人锐一愣:“你不说,我自己也忘了。临走前你妈还问我今天能不能返回,我说肯定能。她没说生日的事,也许是想给我个惊喜?”

众人大笑,说快回家快回家,你们爷儿仨就着生日蛋糕的烛光看直播吧。姬人锐忽然指着康不名,他们因生日相同,一向戏称老同庚:“你……”

康不名也同时想起来:“哈哈,也是我的生日!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月球上过吧,这应该是我85年来最别致的生日。但我得和老伴说一声。”

他通过指挥部要通家里电话,说今天不能回去了,生日蛋糕你们替我吃吧。老伴让四岁的重孙女蛐蛐为老爷祝了寿,奶声奶气地唱了生日歌,老人高兴地挂了电话。

康老打电话时,泡利把楚天乐叫到一边,平静地说:“既然是执行安全措施,我索性把遗言也留下吧。楚,万一有不测,泡利公式留给你了。”

楚天乐感慨地看着这头须发杂乱的雄狮。泡利的目光很平静,但楚天乐从中读出了他的深意。这个“白毛老妖”可说是世人中目光最清醒的,直觉惊人。圈内人都知道他喜欢打赌——在某项研究得出结论前,先凭直觉猜出结果,而且基本没输过。最近这一段,他从一个光屁股晒太阳的消遥者忽然变成一个工作狂,肯定有重大原因。也许他提前看到了又一个横亘在人类前面的灾难?他曾说过,泡利公式虽是经验公式,但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应该能成为理论公式。现在,他特意把公式留给自己,当然有深意……眼前的时刻不宜长谈,天乐只是笑着说:

“你是在为难我。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数学底子比较差,做不了这件事。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这事还得你来完成。”

泡利以惯常的直率说:“我知道你的数学差一些,但你有过人的直觉,它和数学水平同样重要。好了,交给你了。”

“好吧,我暂且接下它。”

两拨人告别,大家经由地道出来,分别登上两艘飞船。太阳已经半落,月球荒野上暮色苍茫。飞船用常规动力起飞,然后切换为虫洞飞行方式。在众人的视野转为盲视之前,他们看见,在那幢灯火通明的水晶球中,沐浴在温馨光芒下的三个人影正向他们频频挥手。这也成了三人留在大家记忆中的遗照。

两艘飞船停泊到哈马黑拉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上。他们乘小蜜蜂返回地面,再乘专机返回中国西峡。到总部已经是夜里11点。姬人锐不放楚氏夫妇走,要他们一块儿吃生日蛋糕。鱼乐水虽然想早点回家见草儿,但盛情难却,再者草儿肯定已经睡熟,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苗杳听见外边动静,赶快迎出来,见是丈夫一行,舒了一口气。本来不能回家的儿子也意外回来,让她更高兴。她说:

“总算赶着今天回来了,没把六十寿诞拖到明天过。”

她果然备好了生日蛋糕和一桌盛宴,屋里还有鲁军定夫妇。大家忙忙碌碌地吹蜡烛,切蛋糕,但都拿一只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黑白分明的大足球仍然安静地悬停着,等着指挥部的点火指令。今天是农历初七,透过窗户,夜空中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中天,暗淡的月盘隐约可见。从方位上说,实验场地,即地月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此刻在月盘中心的背后。鲁军定对鱼乐水不在意地说:

“实验要是成功,我就立马轻松啦。”

他是说,如果实验成功,民众又有了巴头,心理上得以宣泄,就不会有人再来搞什么暗杀了。他说得不为错,但在这个喜悦亢奋的时刻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鱼乐水心中突然泛出一波阴郁。看一眼丈夫,他在努力吃饭(现在他的咀嚼比较困难),没有对这句话在意。鱼乐水连忙把话头扯开。

这顿生日喜宴吃得风卷残云,因为时间已经快到零点了。大家来不及收拾碗盞,先堆在餐桌上,都到客厅看电视。有时也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新月,因为从真实方位上说实验地点是在那个方向,他们真想透过月球亲眼看到它。

由于婴儿宇宙计划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所以今天的直播有意低调,没有专门的主持,没有观礼的贵宾。镜头在实验现场和月球实验室来回切换,实验室内只有泡利、康不名和兼做主持人的霍普斯。11点59分,霍普斯简单地宣布:

“实验即将开始,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电脑计数声单调地响着。姬家屋子里也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盯着屏幕上那个黑白相间的大足球。计数结束时,大足球忽然爆出一道极强的白光。众人不由喝一声好,但这声欢呼只喊出一半就卡住了,因为电视突然黑屏!就在同时,窗外的夜空变得雪亮,强光背景下唯有半空中的月盘是黑色的,就像是撒旦的独眼。强光一闪而过,夜色又恢复原貌,只有月盘的圆周残留有细细的白光,围出了一个空心的月亮。不过光圈很快消失,复现出原来的弦月。奇怪的是,在白光消失之前,月盘似乎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电视屏幕上仍然是黑屏。

这样的强光远远超过理论计算值,这是不祥之兆。屋里静了一秒钟,也许两秒钟,然后几个人同时跳起来,开始了行动。姬人锐父子分别打电话询问了乐之友总部和SCAC的值班人员,得知在强光闪过的瞬间,所有直接用望远镜观看夜空的人都被短暂致盲。此时能绕过月球观察实验点的只有太空中的楚马望远镜,但它也因突然的强光造成数据溢出,无法提供报告。楚天乐向姬人锐招招手,说:

“立即乘飞船,去现场!”

姬人锐点点头,在电话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十分钟后,楚、姬等十数人已经坐上直升机,到南阳换乘小蜜蜂,向哈马黑拉发射场飞去。泡利小组其它成员同时从各地向那儿赶。

飞行途中姬人锐作出决定,这些人将分乘两艘飞船前往出事现场。他、姬继昌带上两名泡利小组成员坐《宇宙虫号》先走,楚、鱼带领其余人乘《女娲号》在同步轨道上待命。两船随时保持联络,只有在得到前者的安全通报后,后者才能出发。月球背后此刻不大可能有什么危险,但——他们也曾认为这次实验是安全的!楚天乐和鱼乐水同意了这个决定。楚天乐低声说:

“姬大哥,昌昌,保重!”

由于要随时保持联络,《宇宙虫号》只能采用断续飞行方式,赶到出事现场用了两个小时。越过月球边界后他们小心地向前推进,姬继昌不停地报告着:

“32条飞船全部失踪……远处似乎有飘浮物,眼下看不清楚……现在到了月球背面——天哪!”

守在《女娲号》通话器前的鱼乐水急急地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通话器中换成姬人锐的声音:“你们自己来看吧。已经确认没有危险。”

一个小时后《女娲号》赶到了月球背后,船上成员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月球背部的中心区域凭空升出了一个巨碗,其大小大致等于中国的吐鲁番盆地。碗底深陷在月球表面,比周围未变化的月面要低十千米左右。碗壁向四周升起,边缘比月面高约三十千米以上。碗壁不完整,边缘呈锯齿状,颜色也不一致,有深有浅,还有透明的区域。碗壁很薄,高高翘起在月面上,似乎用手指一戳就会哗然坍塌,给人以锋利的痛楚感。看到这个怪异的场景,楚天乐联想到了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场发生过的事,那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带缺口的空心球,后来知道,那是真空洇灭后物质沿洇灭球面所形成的自然堆积。今天这个碗同样是那种自然堆积,只是尺度大了近千倍。球体的中心是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即实验所在地,也就是说,这次实验所激发的洇灭空间,其半径大致为60000千米。

当年费米实验室两个半球的内壁非常光滑,最内一层透明,逐渐过渡到不透明,今天这个碗的内壁同样如此。两艘飞船映在内壁的镜面上,因为镜面曲率很小,接近于平面镜,飞船的成像只是略略变小。两艘飞船到这儿都停止了激发,以免出现危险。第一艘飞船上放出了一架小蜜蜂,以常规动力飞行,沿着那个巨大的碗壁在寻找着。他们很快找到了两具飞船遗骸,它们已经成了平面状,平平地贴在碗边,但其大的结构,像船艏、五边形或六边形的尾部天线、以经线状排列的电磁加速线圈,等等,都基本能分辨出来。其中一艘飞船的名字正朝着这边,仔细查看后竟然还能勉强认出来:《寂寞之心》。

小蜜蜂向碗底飞,这儿有一块区域比别处的透明度更高一些。那儿原是实验指挥所,那个透明的球形建筑。它也被平面化,贴在碗壁上。半球中的三个人成了放大的剪影,摊手摊脚地嵌在透明物中,有点像琥珀中嵌着的古生物,只是尺度大了几十倍。通话器中听见小蜜蜂里的埃玛在低声说:

“这位可能是泡利老师,他的肤色最白;这位应该是霍普斯,身边是那架小型天文望远镜;这是康先生,还能看清他的白发。今天是他的85岁生日啊……”

那边沉默了,船员们在向三位烈士默哀。

两艘飞船离开月面,搜索一番后找到了其它一些飞船。它们也都被平面化,形成了弧度相同的球面残片。这些残片在形成的瞬间应该都与第二拉格朗日点等距,也就是说被堆积在半径6万千米的超级球面上。这些位置已经远离引力稳定点,而且地球和月球的相互位置也早就变了,所以,由于地月引力的拖曳,这些残片散布在长达数十万千米的地球轨道上。但残片中没有发现安放镭块的正方体网格。《女娲号》和《宇宙虫号》都带有辐射监测仪,但仪器上没有任何显示。为了确认镭块的消失,姬继昌让飞船电脑计算出镭块儿三小时前的空间座标,然后赶往那里。飞船逼近那个曾经的球心,仪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实验成功了。那个有125个节点的镭块方格确实已经随着一块自我封闭的空间,从这个宇宙中飘走了。

实验成功了,而且是超乎意料的成功。现在,泡利激发的封闭空间不是区区千米尺度,而是直径为12万千米的超级球。它甚至可以轻松地把半径6373千米的地球封闭其中,送到另一个宇宙。只是——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惨重,它以三条生命为牺牲,以32艘贵重的虫洞式飞船为陪葬。

两艘飞船再次返回月面,以常规动力悬停在大碗的中心,向三位殉难者致敬。大家目光泫然,但都没有流泪。眼前这个造型奇特的碗可以说是三人的纪念碑,是一件超现代派的艺术品。它有足够的强度,估计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寿命至少可达数万年——不过宇宙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寿命了,数百年上千年罢了。这么说来,这座薄薄的纪念品肯定能“与天同寿”。

他们告别死者返回,姬人锐平静地说:

“三条人命,32条飞船,全世界半个年度的GDP。我欠了一百万年都还不清的巨债,也许只有追随他们三人去,才一了百了。”

楚氏夫妇相对摇头,楚天乐低声说:“姬大哥别这样想。这是咱们大家的债。”

鱼乐水凄然说:“是咱们大家的债。我回去后得尽快向三人的家属吊唁,可是——我该如何开口啊。”

有关这次小型天文尺度灾变的情况陆续汇集。灾变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是:由欧洲航天局ESA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共同投资建造的空间激光干涉天线LISA(是一个位于太空的正三角形激光干涉仪,边长为500万千米,用以测量引力波)自2015年建成后从未得到过确定的信号,但那天的记录上却出现了一个突然的峰值,时间正是实验激发时刻。

第二天晚上,姬人锐和楚天乐、鱼乐水、姬继昌商量后,召开了乐之友科学院和泡利—姬继昌小组的联席会议。鉴于上次暗杀事件的教训,此次姬人锐未雨绸缪,派鲁军定和他的手下在会议室外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会场气氛沉重,没有挂三位烈士的遗像,但在主席台上放了三束白色的鲜花。姬人锐声音低沉地说:

“大家起立,向三位烈士默哀。”

众人默哀,每人都泪光盈盈。姬人锐请大家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婴儿宇宙激发实验是乐之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赔上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和32条贵重的飞船。世界上肯定会掀起一阵凶风恶浪把我们吞没,而我这个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最大欠债人只有自杀才能谢罪。不过我想,在惩罚之剑落下之前,我们得抓紧时间对实验来一个总结,这样在法庭上忏悔认罪也能说得利索一些。现在,请泡利小组的第二负责人姬继昌发言。”

姬继昌起身,先走过来,向姬人锐庄重地行鞠躬礼:“首先向姬人锐先生致谢。”他这么庄重地向自己父亲致谢,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姬继昌说,“实验前我爸爸视察现场时提出:为防万一,泡利小组大部分成员必须撤回地球,他这个决定保住了小组中十九条生命。康不名爷爷又主动代我留下,使我还能站在这里。”

与会众人不知道这个细节,都赞赏地对姬人锐点头,同时也都感到后怕。以下姬继昌开始正文:

“我爸说这是乐之友最大的失败,实际上实验非常成功,成功得出乎我们意料。过去我们只能激发出千米级别的二阶真空,这一次陡增为12万千米,从宏观尺度跃升为宇观尺度了。也就是说,如果确认婴儿宇宙激发成功,我们可以轻松地把整个地球都送往另一个安全的宇宙。大家不知道,此刻的月球,连同它身后的地球和太阳,都已经不在原来的空间座标了,它们被空间裹挟着向当时的球心行了6万千米,只不过由于是同步前进,相对距离基本没有变化,我们也感觉不到而已。真空之洞对面的天体则离我们近了12万千米,这个距离差值及其引起的引力变化是可以测出来的,只是眼下还顾不上。不过对这一点不必怀疑,因为LISA空间激光干涉引力波测量仪已经明白无误地记录下这个时刻。”他苦楚地说,“不禁想起康不名先生。如果他还在世,一定能用生花妙笔为我们描述出这么一场看不见的剧变,这么一次世不二出的科技进步。可惜……”

众人十分震惊。时间太仓促,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悲痛和挫折感中,还没有想到这次灾难的科学意义。

“我们的错误在于:32倍的激发所造就的二阶真空并非原来的32倍,它们互相激励,产生次级激发,最后结果就是这个直径12万千米的婴儿宇宙。对人类侥幸的是,二阶真空泡的球面正好抵达月球背部的表面,仅在月面上造成了十千米深的凹陷。如果球的半径再大三千千米,整个月球就会——像费米实验室曾发生过的一样——瞬间变成薄薄的半球形的自然堆积。当时实验安排在月亮背后,是想让月亮起到安全掩体的作用,但我们错了,对于这种真空泡激发,掩体不起作用,唯一的安全因素是距离。距离只要大于真空泡半径就绝对安全,但若小于真空泡半径,什么样的掩体也不起作用。”他以苍凉的语调开了一个玩笑,“如果弄出这么一个巨大的月盘,夜里看书绝对不用点灯了。”

这个玩笑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几十万千米的巨大月盘!它让地球变成了一盞巨型吸顶灯上的一只苍蝇,这个图景既壮观又怪异。姬继昌继续说:

“如果真空泡的半径再大36万千米,那就轮到地球了。所以——我们确实很幸运的。”

众人默然。现在不是毛骨悚然,而是惊定之后冷静的后怕,这种冷静的后怕远远甚于浅薄的毛骨悚然。罗格深叹一声:

“如果是这样,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但是没办法。为了逃离灾变,我们试走的都是从未走过的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祈祷康老说过的那个宇宙法则在暗中保佑——越大的灾变,其激发阈值就越高。”

姬继昌继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实验方案错了,但错得并不多,只用略作改动就行:32条飞船不要头朝里围成球形;而改为全部排在内侧,头朝外围成球形。这样,在激发出那个直径12万千米的球面时,32条飞船就会被包在新生的婴儿宇宙里。这也就是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先不提投送整个地球那档子事,至少我们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一次性地投放这样规模的船队:32条飞船,外加32000名船员。”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的结论,众人先是陡然一惊,然后目光陡然发亮。他们紧紧盯着发言人,然后转为相互之间的目光交流。屋内保持着极度的寂静,但寂静中分明有极度的喜悦在跃动。埃玛看着自己的恋人,目光可以说是无比灿烂。鱼乐水看着他们,带点儿苦涩又带点儿戏谑地想:这真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小孩子呀。刚刚经历一场灾祸,腮边的泪珠儿还没擦干呢,一听见有更好的游戏,立马就全身心投入了。她看见楚乐水的目光也陡然变亮了,盯着姬继昌,毫不掩饰他的赞赏之意。她理解丈夫此刻的心理。丈夫一向以思维敏捷思路清晰而自负,这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同样的天才,就像是诸葛亮晚年发现了姜维,欣喜之情难以名状。楚天乐停顿片刻,看还没有人说话,便对姬继昌说:

“32条飞船这个数目太大,如果让船队的规模小一点呢?我觉得,飞船改为‘头朝外’排放后,这个数目可以大大减少的。那么,最少使用多少艘飞船就能激发出一个封闭球面?告诉你父亲。”

姬继昌立即转向父亲,答道:“我已经考虑过了,是一个正方体的面数。六艘。”

楚天乐也把目光转向他父亲。姬人锐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苦笑着说:“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们想让我在那32艘飞船的欠债上再新添六艘,对不对?欠就欠,俗话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要有人还敢借。”他考虑一会儿,正容问,“也就是说,最小规模是六艘船?”

“对。”

“好的。刚才我儿子感谢了我,这会儿我要投桃报李,也谢谢姬继昌后生。有了他描绘的这幅光明图景,不会再出现我刚才担心的凶风恶浪了。只要我们跨出这么一大步,民众会忘记前一次失败,继续跟我们走的。再设法说动世人制造六艘船并借给咱们用,虽然难,我能办到。好,昌昌你们商量怎么往下走吧,我要开始考虑上那儿打这么大的秋风——尤其是在32条船欠债不还的基础上。”

姬继昌开始讲述后续计划,包括6000人船队的组建,包括诺亚公约的修改。楚天乐和姬人锐没有参与后面的讨论,两人都瞑目而坐,神思已经游于屋外。鱼乐水默默看着这俩人,感慨系之。他俩是百折不回的,这会儿都在筹划下一个大战役的总体布局。其中尤其是姬人锐,按说,对外筹款应该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事,不是工程院的事,但他不分彼此,统统揽在自己肩上。鱼乐水沉思片刻,对丈夫交待一声,悄悄离开会场。

这是乐之友历史上最长的一次会议,直到深夜才散会。在会议上,关于下一个大战役的设计,包括战役的事务层面,全部谈透了。散会时,姬人锐疲惫地走出会场,看见妻子在门口等他。他问苗杳有什么事,苗杳直言不讳地说:

“是乐水交待我在这儿守着你。她说这些天要我看好你,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她回来。她说,否则以你的走火入魔,你真敢为那笔32艘飞船的巨债去自杀谢罪。”她又补充道,“她还说,自杀并非是你认为自己有罪,而是想通过自杀来占据道德高地,使其后的六艘船容易解决。”

姬人锐颇为尴尬:“听她胡说。这位鱼会长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怎么会自杀?我姬人锐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苗杳神色不变。“那更好,不过反正我跟定你了。”

“鱼乐水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别这样看我,她真的没告诉我。”

苗杳果然一步不离,跟着丈夫回家,做饭上厕所都要丈夫待在她的视野里。姬人锐尴尬地说:“好啦好啦,我就是真的曾经打算自杀,你这么一搅和,也把杀气弄泄了,肯定不会再实施了。所以别再盯我,趁空考虑点儿正经事吧。”

“什么正经事?”

“如果下一次行动实施,昌昌肯定是要走的,你得有心理准备。”

苗杳眼眶红了:“我知道,也有准备。自打柳叶走后我就有准备了。我不拦昌昌。虽然这一去生死未卜,毕竟是去逃命,至少有点希望吧。我想得开。”

“还有昌昌的对象。”

“对,埃玛也是诺亚公约派的骨干,肯定要跟他一块儿上船。”

“杳杳,我想让他们在地球上留下骨血——这也是受柳叶的启发。让他俩赶紧结婚,出发前生一个儿女。实在来不及,就留下几颗受精卵,你找人代孕。”

苗杳想了想,决然说:“如果是走第二条路,那我亲自做代孕母亲。女人绝经后还是能做代孕母亲的,我知道。”

姬人锐看看妻子:“你自己决定吧。这件事以后就由你来操办,我不再过问了。”

几天后姬继昌突然带着埃玛回家。姬人锐知道妻子已经同儿子把话说透,他问儿子:

“昌昌,我知道六艘船这个数字不能再少,那是为了激发出一个完整球面所必需的最少数量。至于船员人数,这次是否可以不要满员?”

姬继昌立即回答:“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是一般实验,我肯定会谨慎为上,一步一步来,第一次实验让乘员尽量少。但——你知道的,婴儿宇宙的分离是否成功,母宇宙是不可知的,无法像正常程序那样,依据上次实验的情况来改进下一次的实验。所以,只有赌一赌命运。如果我们能胜利地到达彼岸,那么人数越多,这个种群越容易生存。”

埃玛接着说:“再说,想去新世界的人太多了!6000个名额远不够分呢。”

姬人锐不再劝,转了话题:“我的那个计划,妈妈已经告诉你们了吧。”

“是的。出发前太忙,没时间生育,我们决定每对夫妻都至少留下两颗受精卵,请乐之友基金会寻找代孕母亲。噢,对了,因为这次是6000人,种群规模足够大,就不需要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了。经过诺亚成员的认真讨论和表决,决定对诺亚公约中有关条款做出修改,仍恢复传统的一夫一妻制。我们认为,既然大自然造出了一夫一妻的物种,就证明这样的结构自有它的优势。何况,新宇宙的环境必然很艰苦,需要多一些男人干力气活。”姬继昌笑着说。

当爸爸的笑着说:“很好。虽然两种婚姻结构并不牵涉道德层面的是非,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新律法。”

一星期后,鱼乐水风尘仆仆地回来,没有先回山中的家,而是先到姬家。“苗姐,快做一碗家乡的粥为我接风,这一星期外国饭实在把我吃腻了。”她说,“这一趟我跑了不下五万千米,绕地球一圈还挂零。好歹没有白跑。”

苗杳非常欣喜,答应着去厨房了。鱼乐水微笑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硬帮帮的证书,递给姬人锐。后者打开,原来都是债权放弃书,一共32份。债权人栏有的是个人签名,有各种文字:中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等。债权栏中也有政府公章,有中国、美国、英国、俄罗斯、沙特、巴西等。苗杳在厨房听见,跑出来,兴高采烈地拥抱鱼乐水,笑着说:

“有了这叠玩意儿,我不用再看守他了吧。”

“不用了,你解放了。”

姬人锐嗓子发哽,摇摇头说:“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哪至于去自杀啊,我老姬像自杀的人吗。”

鱼乐水定定地看着他。“你不会。但如果弄不到后续的六条船,你会的,并不是你有负罪感,而是你认为这样可以感动潜在的捐款者。”

姬人锐的嗓子彻底哽住,这会儿只有摇头。鱼乐水接着说:“后边六艘船的资金也基本落实了,这是名单,可能有两个还要再做些工作。已经向捐款人事先做了交底,这些新船要随新宇宙一块儿消失的,所以它们是馈赠而不是租借,自然不用再归还。人锐这次你彻底放心了吧,旧债不用还,新债也没欠。”

她心情轻松地打趣着。姬人锐此刻已经平定了情绪,笑着说:“大德不言谢。”

“当然不用谢啦。其实这是基金会的职责,是我的份内工作,倒是你这位工程院院长在越俎代庖。”

他们轻松地吃完这顿饭,呼来直升机送鱼乐水回家。苗杳的几件心事都圆满解决了——丈夫的债、小两口的受精卵,还有儿子的事业——所以晚上睡得很沉。姬人锐睡不着。他不敢惊动妻子,枕着双臂默默地想心事。他相信儿子的话——人类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投放一个船队,但不敢确信船员们能活着到达,更不敢相信他们能在那个一无所知的宇宙中生存下去。所以,儿子此去肯定是永别,肉体的永别加上心理的永别。但是没办法。是绝对无望的局势逼着人类采取这样疯狂的、近乎自杀的行动。只有这样干下去,民众才不至于在漫长的绝望中发疯。也但愿在这些疯狂的行动中,幸运地碰上一条连接希望的麦哲伦海峡。

资料介绍,麦哲伦在开始他的环球探险时,依据的其实是一份错误的地图,地图上标出的所谓通往东方的海峡,实际只是拉普拉塔河的入海口。但麦哲伦当时深陷于追求香料与地理发现的狂热中,义无反顾地去了。历史证明,正是他狂热的、显然不谨慎的行动导致了一次伟大的发现。

但愿昌昌,我的儿子,也有麦哲伦那样的幸运吧。

第十二章 蓦然回首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三年后,第二只船队组建完成,定名为《美丽新世界》船队。这个名字暗含着祈祷——他们将去的新宇宙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但一般人嫌这个名字长,都简称姬船队。六艘飞船的名字分别是:《万户号》、《夸父号》、《精卫号》、《赫拉克勒斯号》、《代达罗斯号》和《普罗米修斯号》,全是神话悲剧中的主人公。单从这些名字就足以嗅出此次行动的悲壮。

在已经成功建造过32艘飞船的基础上,这六艘船实际可以建造得更快一些,不过姬人锐这次有意压低了速度。关键还是那个无法破解的难题——母宇宙无法知道婴儿宇宙的情况。第一次的冒险无疑是值得的,那是青蛙在沸水中的奋力一跳,但在第一批飞船及6000名船员成功“失踪”后,后续行动该如何进行?是否要倾地球之力,把成千上万勇者一批又一批地送往这个无底洞?在姬人锐、楚天乐、鱼乐水、罗格、葛其宏等乐之友执委层,这个问题还需要慎重考虑。

六艘飞船的船长人选已经确定:姬继昌、田咪、卡普德维拉、马鸣、奥格芙纳、凯赛琳。巧合的是,六人中男女正好各一半,中外正好各一半。不过这只是统计学数据而已,在姬船队中早就抛弃性别和国别的概念了。

6000名船员已完成遴选和训练。

飞船上除了尽量加大氢燃料的容量外,也准备了足用十年的给养。船员们曾对一个问题产生过争论:去新宇宙带不带武器。如果带,那就势必减少其他必需品的数量。另外,争论还涉及某些哲理或道德上的因素——有些人认为,诺亚人作为新人类,应该从根本上远离暴力。对于这个争论,姬人锐用一句话平息了:

“扯淡!生存第一!”

最后决定带少量轻武器,至少在对付外星食肉猛兽(万一有的话)时能保持最低度的威慑。

此次为确保地球安全,二阶真空的激发地放得非常远,远在冥王星轨道之外。好在现在有了九艘超光速飞船(包括原来的《宇宙虫号》和《女娲号》,以及另一艘《幽灵号》,更多的虫洞式飞船正在建造中),冥王星已经不再属于遥远的冥界。到了这年的四月份,一切准备就绪,姬船队将在四月七号启航。这天正赶上是中国的清明鬼节和西方的复活节,这个巧合为这次行动赋予了一个隐喻:6000人将在一团白光中成鬼(从母宇宙消失),然后——但愿——将在新宇宙中复活。

地球收到了诺亚号启航以来的第一份正式报告。

“地球

联合国安理会暨SCAC执委会

乐之友总部

诺亚号启航13个月,在盲视状态下飞行整一年,现在进行第一次停泊。根据天文测量,飞船此刻距离地球1.78光年,也就是说,飞船此段航程的全程平均速度是1.78马赫,超过了飞船的最高设计速度。飞船的航向仍是正对大角星,角误差不超过1’。我们已经根据星空图对飞船参数作了校正。

飞船暂未收到地球的呼叫信号——也许永远收不到了。但诺亚号将一如既往,每年向地球发送一次报告。

飞船休整三天后将再次启程。第二段航程仍将采用盲视状态,飞行一年后进行第二次停泊。

至于对空间收缩的考察,因为航程刚刚开始,尚未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据我们估计,第一份有价值的报告将在120年后、即飞船达到“海啸边锋”时才能给出。

亲爱的人类同胞,诺亚人爱你们!

附1003名船员的家书。

诺亚号飞船船长亚历克斯·汤利

报告执笔贺梓舟

飞船纪年2年12月31日

地球立即回电表示祝贺和慰问,只是,如果飞船一直采用同样的速度赶路,地球的无线电波就永远无法赶上诺亚号了。在相对论系统内,即使飞船速度非常逼近光速,地球所发的电波仍将以光速(相对飞船来说)赶上飞船。但如今的诺亚号是采用空间位移方式飞行,电波变成了兔子后面的乌龟,越跑离得越远,除非飞船有长时间的停泊。

差堪告慰的是,地球上还能收到诺亚号发来的电波,还保持着这种单向联系。只不过存在着延迟,而且会越来越严重——比如说,诺亚号飞行一年后发来的家书,地球在2.78年才能收到,收信者只能了解飞船上1.78年前发生的事。写信时孩子三个月大,这边读信时孩子已经两周岁了。

“妈,天乐哥哥、乐水嫂嫂,草儿侄女:

飞船的状况,梓舟在工作报告中都有述及,我就不再说了。我们这儿一切都好,只是一直在盲视状态下飞行,一年来舷窗外尽是一片黑暗。现在停泊了,又停泊在恒星的空档,飞船周围一片空旷寂寥。我们只能观看远处的星空,与地球上看到的星空毫无差别。不过我们并不寂寞,一年中一直在学习,也就是所谓的‘冥思默想’,也许明年再写家书时,就能向你们报告在真空深结构领域的马柳叶理论了。

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生了一个男孩,这会儿三个月大了,是飞船上的首位小船员。他在人造重力下生活得很健康,在他心目中,环形地面、辐射状重力和飞船对外界的封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飞船停泊后,我们让他从舷窗里第一次看外面的星空,他非常兴奋,格格地笑个不停。真是个小把戏!他自打生下来后就成了全船人的生活重心,我们只好限定名额,每天只能有50人来探视。也就是说,船员们20天才能轮一次,很多人对此强烈不满。他的其它三个妈妈当然不受这个限制,不过她们也会为分时不均而争抢。另外还有雌猩猩玛鲁,每天赖在这儿不走,几乎成了小天使的专职保姆。对了,前面忘了说,孩子的名字就叫天使,飞船上不再使用姓氏。

可惜小天使永远见不到婆婆、舅舅、舅妈和表姐。不过他一定认得你们。我每天都在对他念诵你们的名字,展示你们的照片。他永远是婆婆膝下亲亲的小外孙!

妈身体好吗?年纪大了,女儿又不在身边,一定要多保重!替我问姬伯伯、继昌哥哥好。请哥嫂替我给爸爸上坟,在坟前替我多念叨几句。代我问徐阿姨辛苦。飞船对家书的信息量有限制,不能多写了。我想你们!

柳叶写于飞船元年春节”

天乐妈听完女儿的家信,喃喃地说:“这会儿小天使已经过两周岁了吧,柳叶这个糊涂妈,信中也没告诉小天使的生日。”

鱼乐水笑着说:“妈,我写回信时问问,让柳叶下封信中告诉咱们。”

天乐妈年岁大了,身体也很衰弱,但头脑并不糊涂。她凄然一笑:“乐水啊,按这个速度飞的话,电波也追不上啊。咱们以后只能听她说,没法和她交谈了。”

鱼乐水看看丈夫,改口说:“那也没关系。只要能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咱们就放心了。”

天乐妈说:“小家伙也可怜,一辈子关在那艘船上,小脚板儿永远没机会沾沾地气。船上还等于没有窗户,一年里就停船的几天能看见星星。”

楚天乐说:“干爹不是早就说过嘛,人自打生下来就罩着很多逃不脱的囚笼。不管怎么说,柳叶和小天使逃离了灾变区域的中心,应该比地球上多一份儿希望。”

妈妈沉默了好久,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天乐,乐水,柳叶心里不畅快呀。我从她的话里听得出来。”

天乐夫妻沉默了。妈说得对,尽管柳叶在录音口信中喜笑颜开,但话语深处似乎潜藏着郁闷。这也难怪,他们已经过了一年的囚居生活,还要永远这样过下去。乐水笑着安慰婆母:

“妈你是太想念柳叶了,想得魔怔了。她的话里哪有什么郁闷?我看挺高兴的。”

“水儿你不用安慰我,我想得开。有点儿郁闷也没啥,只要活着就好,人哪,一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哪时候能没有个煎熬愁苦?我想得开。”

“对呀,这样才好。”

“昌昌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去新宇宙了吧。”

“对,今天晚上零点正式出发。他爹妈乘《宇宙虫号》去冥王星送行去了。”

“那也是一场生离死别呀,我知道,他们要走的路比《诺亚号》更凶险。不说它了。天乐,乐水,我年纪大了,老想往事。这两天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回那个地方看看,就是咱娘儿俩第一次碰见水儿和她爹妈的地方,就是怕麻烦你们。”

乐水笑了:“那还不容易?下了山,只有几十里,半个小时就到了,要去咱们这会儿就能走。天乐你行动不方便,留在家里吧,我带妈去。”

“不,我也去吧。我也想来一次旧地重游。”

“可是,今晚的现场直播?”

“来得及。实验是北京时间零点准时激发,但直播信号到达地球要加上5.36小时的延迟,到明天早上了。人锐大哥在那里,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即使……也鞭长莫及啊。”

“好啊,那咱们现在就走,草儿、徐嫂都一块儿去。抓紧点,晚上能赶回来。”

直升机唤来了,把全家人送到山下乐之友总部,那儿已经备好了车,因为一行人中有两辆轮椅,准备的是中型客车。司机和徐嫂扶两个病人上车,把轮椅安顿好,鱼乐水让司机回去了,自己开车。路上三人不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话头不多,只有草儿和徐嫂咭咭呱呱地说个没完。晚饭时分他们到了那个镇子,鱼乐水放缓速度,慢慢沿街开着。已经过去了43年,这儿变化不小,街上铺面多了,装饰更华丽,但大的格局没变,只是加油站被充电站代替了。面包车在乡镇公路上缓缓开着,天乐妈忽然指着前边:

“呶,就是那儿,那就是胡神医的诊所。”天乐妈笑着说,“虽然那是个骗子,但说起来多亏了他,要不咱娘儿俩也见不着水儿一家,见不着马先生。”

“妈说得对,咱们真该感谢他。”楚天乐也笑着说。

现在那儿是一个玩具店,店里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廉价玩具,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门外玩闹,有男娃有女娃。鱼乐水停下车,跳下来仔细端详:“对,的确是这儿,妈你的记性真好。看,你当时坐在这个台阶上哭,天乐你就在那边,坐在一个蓝色条纹的行李包上,没心没肺地吹泡泡。”

草儿听见了:“妈,我也要吹泡泡!”

鱼乐水笑着直摇头:“想来也可叹,天都要塌了,小孩儿们的玩法儿还没变。草儿你来,我带你去,问问店里有没有泡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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