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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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淑苇不同意顾微微结婚。

这一点微微隐隐地也料到了。

妈妈说:“你们俩相处的日子太短了,还不到五个月。再说也不该为了房子结婚。”

可是微微哧了一声说:“那还有认识一两个月就结婚的呢,不也过了一辈子。”

妈妈没有作声,歇了一会提出,要见一见刘德林。

刘德林终于来家里见了丈母娘,妈妈很客气地跟他谈了一小会儿话,又招待他吃了顿便饭,一切都中规中矩的,微微一直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忽地发现,兴许妈妈跟自己一样,也说不上刘德林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刘德林与顾微微领了结婚证,开始了婚前的准备,大街小巷地去买东西定家俱。

在此之前,刘德林跟微微达成了一个颇有点奇怪的协定。他说,买这些东西、家俱的费用最好能够采取AA制,当然,刘德林说:“我比你工作年限早,工资也多一些,贵重一些的东西,可以由我来负责。”

微微也就同意了,可是她并没有太多的积蓄,母亲倒是给她准备了一笔结婚的钱,微微就拿了一部分出来用。

不过顾微微再也没有想到,刘德林会那么较真。

他随身带着一本工作手册,小小的,浅棕色牛皮纸封面,每用一笔钱,他都清清楚楚地在本子一板一眼地记好账,什么东西由谁支付,付了多少钱,大到衣柜电器,小到一把竹筷,都细细地记了。不两天便密密地写了五六页纸,空下来时一一向微微说明。他的字迹本来细小紧凑,两天看下来,微微便头晕眼花。

有一天两个人上街买床,微微临时看中了一款新式的雕花铁艺床,一算价钱,比他们原先预计的要贵出去近一千块钱。

刘德林说:“这种床看上去好,其实是洋盘货,不结实,还是木床比较好。”

微微想想也对,本来的计划就是床归刘德林买,这么临时起意,好像是有一点不大好。不过,忽地,顾微微就很想任性一下子,在这一瞬间,她记起来,自己曾经为着一个男人任性过,却不得善终。现在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也想任性一下。一个女人一辈子可以任性的时光,也不过那么几年。

第三十四章 婚姻

顾微微对刘德林说:“我们买了这床吧。很好看。”

刘德林笑了笑,忽地说:“你要真喜欢,就买。不如那多出的一千块算你的好不好?”

微微不由得凝神看了看他,他实在是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微微说:“也好。不过我手上就还剩下五百了,你替我垫一下,回头我就还你。”

年青的店员微张着嘴看着微微跟刘德林,微微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开了票领着微微到收款台交钱。微微付了款子,回过头发现那店员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十分复杂的意味,微微心里头突地冒了一股气,板下脸来哆哆哆地直朝前走。

回去以后刘德林便坐下把一天所花费的细细地核了一遍,写在那本工作笔记上。微微拿过来看看,见他写着,床,两千五,刘,一千五,顾,一千,实付五百,欠款五百。

过了两天,微微还是没有把钱还给刘德林,刘德林得了空子提醒她说:“那五百块钱,你记得给我。”

微微说,好,明天给你。

又过了两天,刘德林又提醒微微道:“你不要忘记还我五百块。”他带着笑,口吻却是较真严肃的。

顾微微把一小叠用皮筋扎起来的钞票递给他,刘德林说声谢谢接过去,又数出五十来还给微微说,今天你多用了五十,这个该还给你的。

微微说算了吧,也没有多少钱。刘德林认真地说:“这不行。说好了谁买哪件东西,一是一二是二,我这个人凡事喜欢清清楚楚的。”

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很清楚。

顾微微实在是一不小心才在母亲的面前说出自己与刘德林记账的事。说完的第一秒就后悔,果然母亲轻轻皱了皱眉哦了一声说:这样啊。

母亲提醒微微说:“你要多多注意他这一点…”

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微微不以为然地说:“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同理。这样清清楚楚不好嘛?”

母亲叹口气说:“清清楚楚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好男人哪,不会计较这些个的。”

“好男人在哪里呢?”微微也叹,“不是没有,只是我可能碰不到,妈,你碰到过么?”

母亲低着头,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个黑色细齿的发叉齐整地夹好,显得人比岁数更老气,眼角很多细纹,颧骨上慢慢浮起一小片红,忽地说:“我碰到过呀。”

微微眼前忽地出现许多年前在母亲箱子底看过的一张画像,上头那个容颜干净的年青男人,她想问,是不是那个画像上头的人?可是没有问出口。

微微又想起姨母临走,自己送她到火车站,人多得了不得,一张椅子上挤了两个大人,姨母只坐了一个椅子边儿,拉着自己的手,好像要说什么,自己于是半蹲在她跟前,把耳朵凑在她嘴上,在一片喧腾之中,听得姨母说:“你要待你妈好一点,不要计较。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当然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她太认死理了,入了死胡同,白白耽误了自己过日子。人死了死了,可怜你妈一辈子都不认这个理。”

微微对母亲说:“碰到过,又没有得到,那还不如没有碰到过。因为人是不能有想头的。所以,我不求那种好男人。给我个家,就成。”

母亲靠近她一点,又说:“你还这么年青,是不应该这样悲观的。只要肯等,总会等得到的。女儿,你真的想好了要结婚吗?”

微微发现自己竟然不大习惯与母亲这样接近,她可以闻得到母亲身上一点点花露水的味道,那是母亲夏天惯用的,很清凉的味道。

“可是妈,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等的。我谁也不等。”微微说。

结婚前刘德林忽然告诉微微说,他母亲不打算过来了,家里头,弟弟的媳妇就要生了,实在是走不开。微微有点讶异,长子结婚母亲不到场怎么着也有点怪,微微难免会想是不是刘德林的母亲对自己不是太满意,可是看刘德林的样子倒仿佛是松了一大口气,有着令人意外的高兴。

结婚离开家的前几天,顾微微总觉得母亲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又往往欲言又止。

那是微微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刘德林一直呆到很晚,跟微微在说着明天的程序,按道理说,这一个晚上他们是不该见面的,可是刘德林说,什么年代了,我们不必遵守那种旧规矩。微微看偷眼看母亲总在他们身边打着转。刘德林走了以后,母亲问微微,今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口气里竟然有一点讨好。

这一晚顾微微是跟妈妈睡的,母亲的床上罩着白色的蚊帐,帐子顶吊一个微型风扇,也许是旧了的关系,转一会儿便咯嗒一声。母亲是畏寒的,她的腿因为在下乡那会儿的劳作而得了关节炎,她紧紧地裹着一床薄被子,很安静地睡在床靠里的一边,微微只耽了条毛巾被在肚子上,一直没有睡着,又不敢动弹。妈妈在黑暗里摸索过来,在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说:“闭上眼睛睡,明天要早起的。”

在这一刻顾微微很想这一夜可以长到没有边际,她记起多年以前她是常跟母亲一起睡觉的,那个时候,父亲常常回他的老家,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去,并不带着母亲和她。姨母时常在周末过来,因为家里只得女人,她们穿得都很随意,冬天就紧闭了房门,用炉子烤山芋吃,或是做一小锅赤豆小元宵,又稠又粘,撒一点糖渍过的桂花下去,夏天就煮绿豆汤,菝在井里头,午觉过后拎上来吃。

顾微微想着想着终于睡了。她做了一个颇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染得一手的青汁子。然后有一个人来了,男的,面容清秀,蹲在她跟前对着她笑,然后她就俯过身去亲亲那个人的额头,凉凉的,有微微的汗意。

顾微微与刘德林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亲戚。

新婚之夜,顾微微毛骨耸然。

在恋爱的过程中,刘德林一直表现得十分君子风度,这是最让顾微微觉得安慰的,她总觉得,不那么急色的男人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在新婚的晚上这个温文的君子会化身为一个可怕的淫魔,他力大无穷,一边动作着一边发现奇怪的呜咽声,半是欢愉半是绝望,把顾微微吓得魂飞魄散。等他平静之后,却抱着顾微微反复地说着对不起。他甚至哭了起来,哭得极痛极凶,大股大股的热泪流到微微的脖颈里,他说他爱着微微,他们俩是这样的想像,都平凡微小,但实际上他们却又都有着最丰富的内心和才能,没有人比他们便适合成为夫妻,因为他们是相互懂得的。刘德林从来没有跟顾微微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这些话平复了微微身体与心灵上的疼痛,她反手抱住刘德林,她心爱的超出了他们的预算的让刘德林不停地向她索要欠款的这张铁床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四周茫茫,是又浓又深的黑暗,不着边际,她只剩得他,而他也只剩得她。

顾微微结婚三个月了,日子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夫妇俩谁先下了班谁就做饭,分工做家务,刘德林很整洁,承担了家里的打扫工作,他们的家总是一尘不染,晚饭后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她打打毛衣,看看杂志或是电视,刘德林看看书或是摆开棋局自己研究一会儿,偶尔他们也一起出去逛个街吃个饭,自然还是AA制,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像婚前一样可以支配自己的收入,她存的钱刘德林并不过问,她也不过问他的。生日的时候,刘德林送了她一件高档的大衣,他说这是应该的,以后他每年都会送她一件高级的礼物。

只除了她变得越来越害怕上床。刘德林在性上有着怪异的粗暴,之后会非常非常温柔地向她道歉可却又总是顾态复萌。顾微微不晓得别人家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一样。她也不能询问任何人,她身上最隐密的地方总是青紫交加,很多天不能消散。

在学校里,介绍人马老师有一回问微微过得可好,微微含糊地说好,马老师马上高兴地说:“小顾,想不到你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你,有那么好的一套房子,地点好交通方便,老婆婆又不在身边,小刘他们公务员这一回又涨工资了吧?你看你身上这件衣服!听说以后还得涨,学香港呢,这叫高薪养廉。日子不要太随心哦!过两年你生一个儿子,小刘还不得把你捧到头顶上去疼?”

顾微微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在外人的眼里,自己的生活竟然是这样光鲜的,周围竟有人真心地羡慕着,让种感觉让顾微微很陌生,但是她承认这种滋味很好很微妙,于是她便有意无意地表现着她的幸福她的福气。有时她发现自己把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丢在家里了,也要打电话叫刘德林送到学校来,反正他的工作清闲,离家又近,天略下点小雨,她便要刘德林送了伞来,在这些事上,刘德林表现得无比随和,在她当着人面差遣得他团团转的时候好脾气地温吞地笑,婚后他胖了一点,使得他以前平淡的面目变得轮廓柔和,有了一点英俊的意味,举止也不似以前那样老成,言语间也活泼了一些,偶尔他嗔怪她一声:真是小孩子。每当他这样称呼微微的时候,微微心里总会升起一种真的被宠爱着的错觉,她爱上了这种错觉,这错觉给她有一点点的晕眩。她开始学着每天化一点淡妆上班,动用自己的存款给自己买一些精致的小礼物,然后告诉别人是老公送的。原本不大合群的她,越来越多地融入到同事中去,跟他们一同外出吃饭,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正常的人了。只要忍过了那些夜晚,她就可以享受这些很正常的受人羡慕的白天。但是母亲好像一直不大喜欢刘德林,或是她有着母兽一样的直觉,本能地对会侵犯子女的存在有所抵触与防范。那回微微一个人回家,母亲跟在她身后打听:刘德林待你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话… 微微打断她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见过不好的,现在普通的好对我就是很好了。”

母亲被她噎得有点讪讪的。

顾微微走出母亲的家。这是南京的梅雨季,潮湿燠燥,出了半街的太阳,黄黄的,无精打彩,另一半街上飘着雨丝,云头忽地遮住了太阳,巷子阴下来,雨丝肉眼看不见,却只觉得扑在脸上毛茸茸的,忽地那光又破云而出,巷子一点点亮起来,照见牛毛般细的雨,像是阳光生了毛,树上的叶子晶莹剔透。

顾微微觉得,也许自己的日子就活像这梅雨季里半阴半阳的巷子。无晴有晴,谁说得清楚。

第三十五章 伤痛

夜半,顾微微一个人坐在楼梯口,身上只有从家里出来时匆匆套上的一件长款睡袍,领口没理好,歪侧到一边,上头的蕾丝边磨着她的脖子。

一片乌黑,院子里寂静无声,反正没有人看见,微微便叉开腿,坐着,想着有一点凉风可以吹进衣服里头去,可惜没有。

这个城市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像是永生要这样闷热下去,微微是最讨厌热的,一到夏天便咬牙切齿的,不怕热的似乎只有妈,她总是说忍忍就过去了,不热也不是南京了。也是,一场两场秋雨一下,满地金色与浅棕的树叶子,被雨水粘在柏油路上,一下子就冷了,走到窄长的巷口,或是两楼间的风道,风直朝脖颈里灌进去,冰得人起一身鸡皮瘩疙。

天气跟日子一样,等起来是慢的,过起来是快的。

微微听见身后喀哆喀哆的声音,有人走下楼来,她晓得是哪个,坐着没有动。

墙角的蚊子扑上来,微微用手啪啪地在小腿与胳膊上拍打。

刘德林立在她身旁,弯着腰,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肩上,微微被火烫着似地抽了一下肩膀,刘德林缩回了手。他依然站在她旁边,他那样一个干净的人,连枕巾都要铺得纹丝不乱的,哪里肯随地就坐下来。

顾微微身上的伤这个时候才叫嚣着痛起来,火烫火烫的,胸口尤其痛,刚才刘德林几乎要在那里咬下一块肉来,下体更痛。在床上刘德林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她越痛他越快活。

微微望向一片黑的空虚里,睁大眼费力地辩认那里隐在厚厚暗色里的植物,矮冬青,槭树,皂荚与樱桃树。

刘德林在身后俯下身来,搂住她的肩背,一叠声地蚊子哼似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微微没有理会他,依然看着那片黑。

刘德林终于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肥皂的味道,这样的时候他居然也没有忘记先洗一洗,微微闻见自己身上汗酸气里头裹着的情欲的味道,刘德林记得自己洗干净了,却把味道留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刘德林小心地伸手触摸微微汗粘粘的胳膊,小声地说:“今年夏天好象特别地热,不如我们狠狠心买一台空调吧。”

微微说:“好啊。分体式,一拖二,要万把块钱吧,还是老规矩,咱们一人出一半的钱?不过我现在没有这样多的钱,你肯不肯垫?我一时是还不上的,你要想清爽哦。”

刘德林不吭声,半天半天,微微听见他低低地啜泣的声音。“你不要这个样子。”他说,“我也不想这样子的,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是对不起你的。”

他压抑的哭泣声让微微十分诧异,甚至有点害怕。她没有看男人哭过,她的父亲,嘴边常含一点冷笑,从来没有哭过,而何启明,呵,微微都有点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只记得他瘦高略微邋遢,很少有人可以乱糟糟得那样令人爱惜。

他哭过吗?微微想。

第二天,顾微微下班的时候,忍不住绕了点道,回了娘家。

母亲正在吃晚饭,桌上只有一碗绿豆稀饭还有一碟五香大头菜,切得碎碎的,扑鼻的麻油香。看她进门,母亲忙忙地说怎么回来不早说一下,一点菜也没有。

微微说不用,我就吃这个就行,反正这样热,也没有什么胃口。

母女俩人一人一碗稀饭沉默地吃。妈妈问:“刘德林还没下班?他待你好吗?”

微微忽地问:“妈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大喜欢他?”

妈妈愣了一愣,说:“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阴沉沉的。”

微微放在筷子盯了妈妈一会儿说:“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个问题似乎让妈妈意外而震惊:“那么他真的待你不大好吗?”

微微答非所问:“还是你觉得,反正我这么个人,有个条件还可以的人愿意娶我就可以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母亲的脸色变了一变。

气氛正僵着,刘德林来了。进门就喊妈,态度比往常要热络得多。

母亲赶着要炒个西红柿鸡蛋,刘德林忙拦住他,说自己买了熟菜了,从手上的袋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齐齐地摆了一桌子,有烤鸭有凉拌蔬菜,还有几个青壳的鸭蛋。

刘德林对微微柔声说:“你吃这蛋,很新鲜。”他细心地把蛋在桌上磕破,替她剥好,是一个油黄,刘德林把那个金灿灿的蛋黄拨到微微的碗里,又磕开一个蛋,把那蛋黄也拨到微微碗里,回过脸笑着对母亲说:“微微只爱吃蛋黄。”

吃了饭,刘德林又抢了碗去洗。妈妈这里还是老房子,水池在廊下,微微听得哗哗的水声,还有刘德林轻轻的咳嗽,她想,他对她,到底是有几份真心的吧。忽地看刘德林在外头叫她,她走出去,站在水池边,刘德林说:“这个蓝花的饭碗是你专用的吧,我扔掉了,豁了一个口,你不小心会划了嘴。回头我会买两个新碗来。”说着湿淋淋的手伸过来捏捏她的手。

母亲端了切好的香瓜过来,站在廊下看了他们俩一会儿,招呼他们进屋去吃瓜。

微微跟随着刘德林离开母亲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妈站在大门口,一脚跨在门里一脚在外,对他们招手。微微走回去,母亲把一袋子西红柿递到她手里。微微记起母亲早一会儿跟她说过,这是从农民手里买的,是他们种了自己吃多下来才拿到城里头卖的,不是菜贩子的东西,没有农药的,走的时候带一点走。

一瞬间,顾微微想,自己其实想跟她说的。

其实是很想说的。

第二天微微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刘德林真的买了一个空调回家,窗式的,工人正在装机调试,一地的泡沫塑料。刘德林看见她,新开了桌上的一瓶冰冻汽水递给她,叫她歇一会儿,马上就装好了。微微听得那年纪大一点的工人师傅跟他的小徒弟开玩笑:“模范丈夫哦,看到没有,学着点。”

慢慢地好像所有微微认识的人都认可了刘德林是一个模范老公,都说微微倒是挺有福气。他们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无比地恩爱,微微有时候觉得自己与刘德林在人前就像杂志内页广靠中的标准家庭。只缺了个孩子,顶好是那种梳着长长马尾,穿着样式简单的雪白小裙子的小姑娘,脚上一双白袜子,踩在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上。

九月十五号是顾微微的生日,学校刚开学不久,大家的心思还没归到工作上头,到得下午,热得不行,办公室的大吊扇呼呼地猛吹,有老师请客,买了冷饮大家分吃。忽地有一个年青男娃进来,陌生的晒得黑黝黝的脸,捧了老大的一束花,粉粉的玫瑰配满天星,说是请顾微微小姐签收。

大家轰然作声,把微微推向前去叫她赶紧签字签字,七嘴八舌地说快看一看卡片,哪一位这样浪漫,有那眼尖的,一眼看到卡片上的落款一个“林”字,叫道,还有谁,一想就晓得啦,模范老公哦,太浪漫了!

真是真是,又有人说,难得有人买花送老婆的,男人从来只送花给女朋友,还有小三的,人有补充。

就是啊,鱼都上勾了谁还会再下铒,只有模范丈夫才这样周到。

顾微微捏着卡片,半是新喜半是嗔怪地说:“真是的,乱花钱,不如折现给我,不当吃不当用的。”

大家都说虽然是不当吃不当用,但是一份心意,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玫瑰代表我的心。

微微在心里暗想,自己这钱是没有白花的。大家都以为是刘德林送的,连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买花,他买了空调不是吗?

微微想,也没什么不好啊,别人看一对夫妻,不过看到这一层,床第间的事,钱上头的事,哪里看得出来。等以后有了个孩子,兴许男人的心就会转移到孩子身上,床上那点子事,也会淡下来,他那点毛病会好一点的吧,晚上也不是太难熬过了。

那天晚上,微微跟刘德林说,我们明年要个孩子吧。

刘德林哼了一声,笑说:“你晓得的,我弟弟刚生了龙凤胎,他年纪青青,都混到县委组织部里了,又儿女双全,双喜临门,刘家不需要我再锦上添花。”

学校里因为开学接了两次区里的突击任务,着实忙乱了一阵子,微微也暂时把这份心思搁到了一边。等任务全部完成之后,校长说最近老师们也真是辛苦,于是论功行赏,发了些奖金,微微忙了两天将钱算好,老师们一个个到她们会计室来领钱,签字。忽有一位教体育的贺老师,中年男人,显然地对奖金数不满,与微微理论起来。微微说,我只管按校长的指示做账,旁的事真的与我无关,您跟我说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人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计较难缠人物,直气得微微要哭。正巧有人进来把贺老师劝走了。微微正气得了不得,听得有人劝她:“不要生气。”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张极端正的鹅蛋脸,认出是这学期新来的小陈老师。陈老师拿了钱,签了字,笑对微微说:“你看,你名字里头有一个微字,我也有,我爸在家也老叫我薇薇。”

微微也笑起来说:“我这个微是不能同你的那个薇比的。你是蔷薇,我是微小的微。”

另一个薇薇说:“都是一样的音。”

她笑起来很好看,微微觉得她面善得很。

从这一天起,顾微微在学校里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新调来的教高年级语文的陈晓薇。

这是顾微微十多年来头一次交上同性别的朋友。她的少女时代是没有这样子的朋友的。陈晓薇漂亮,性子好心地好,厚厚道道的一个女孩子,微微越来越喜欢她。

晓薇每天早上给微微多带一份早点,她们俩一起逛街买东西,中午出去吃小馆子,偶尔看场电影,晓薇还带微微到门面极小的音像店里去淘打卡碟。她们形影不离,像小姑娘一样挽着胳膊走路,穿对方的衣服,审视与纠正对方的妆容,一个苹果也想到要分着吃。自然还在一起说许多许多的体己话。晓薇告诉微微,她爸妈只她一个女儿,跟微微是一样的,只是她父亲以前另有过一次婚姻,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她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她比较喜欢皮肤略黑高高个子健康乐观的人。微微也跟晓薇说了她跟刘德林的相识与结婚经过,甚到说了少女时代那一场疯了似的恋爱,听得晓薇唏嘘不已,直说她是一个太傻太天真的小姑娘,不过人能这样地爱过一次也算不枉少年。有的时候,微微实在是忍不住把想把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心事与晓薇说一说,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晓薇虽然大她两岁却还是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家。

微微想,算了吧,不说也罢,哪个人心里头没有一点深深浅浅的事情,难以对人道?

顾微微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才尝到纯女性之间的友情,温暖而私密,有点接近于相依为命。

微微觉得真好。

第三十六章 晓薇

顾微微把陈晓薇介绍给母亲和老公。

母亲很喜欢晓薇,叫微微有空就带晓薇来家里吃饭,这一个多月,顾微微回家的次数抵得过她当年三年中专时回家的总数了。

这个周末微微又请晓薇回自己娘家吃妈妈做的小煮面。微微笑对母亲说:“晓薇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是我们教卫系统合唱团的女高音,领唱呢,歌唱得可好了。”一定要晓薇唱一个塞北的雪。

晓薇很是大方,在堂屋当中站正了,双手交握在胸前,便唱起来。

她的声音清亮婉转,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显然是受过专业的训练的。

正是午饭当口,几个邻人闻声来到廊下,捧了饭碗,边吃边听。

顾微微偶尔转眼间,看见母亲痴痴地看着晓薇。老平房光线总是不大好,晓薇圆润光洁的脸在暗色里有暖玉的光泽,饱满的额角侧面看去稚气地鼓着,身高腿长,比例匀称。她是一个极动人的年青女人,难得美得不尖锐,让人忍不住地想亲近。

微微心里有一念,觉得如果她有一个像晓薇这样的姐姐,母亲多喜欢她一点自己真是没什么好在意的。

因为刘德林千载难逢地出了公差,微微留在妈妈家过夜,非把晓薇也留下,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顾微微严严密密地穿着一套两件头的红格子绒布睡衣,晓薇一边说着:做什么睡觉要穿得这么累赘,一边脱了衣服,只着一件背心,两只雪白的胳膊全露着,拉散了头发,微微呀了一声说:“平时老看你扎马尾,晓得你头发多,没想到多成这样。”说着伸了手去摸。

晓薇的头发铺在枕头上,浓厚得把微微的手淹了进去。

顾微微自结婚以后还从未这样放松地躺在床上,身旁是年青女子身体淡淡的无害的香,偶尔肢体接触,只觉光滑柔软,微微想起听人说过,男人的骨头要比女人重,所以男人摸着是硬的女人是软的。微微忽地回想起几年前她所抚摸过的,最美好的男人的骨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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