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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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凄凄凉凉看着他,他拿她当作贺兰敏月,一心把保护她看成自己的义务。可是他自己呢?他磕得头破血流,谁又来保护他?

她鼻子发酸,怕被他看到,别过脸道,“你别替我操心,自己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顿了顿道,“容与让我带话给你,让你最近多留神。横竖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问他,他又不肯告诉我。”

他听了惨淡一笑,“他自然不会告诉你,北衙禁军是皇帝的亲兵,宫里有口谕,立时就要办的,连都察院都不用经过。他是禁军都督,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破例提点你,已经是冒了大风险了。”

布暖惊慌起来,“这么说天后要有动作了么?”

他笑得很无谓,“天后要铲除我,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个早晚问题。我要谢谢沈容与,亏得他徇了回私情。我知道有些事要加紧办,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人真是疯了,明知道要出大事,还改变不了他的计划么?他这么让人心疼!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活得像烟火一样绚烂,带着舍生忘死的决然。就算是一条血路,也要坚定的走完。

她感到末日的惶恐,绷紧了身子向前探,“你逃吧,逃得远远的,等将来太子殿下即位了再回来,好不好?”

他哂笑着摇头,“我虽不是武将,也有奋勇迎敌的气概。我不做逃兵,要杀要刮,我奉陪到底。”

布暖捂着眼睛哭了,“你怎么这么固执!”

他的拇指抹掉她流到腮边的泪,在指腹上轻轻的揉/搓。泪干涸了,只留一点颓唐的涩然。“其实我都知道,天后之所以迟迟未对我下手,就是因为太子大婚临近,喜日子不宜见血。等婚事一完,定是迫不及待的动刀子。所以我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既然活着就不能浪费,把要办的事都办完,好安心上路。”

布暖纵起来,“太子殿下呢?他能够坐视不理么?”

他缄默下来,太子……那么近又那么远的称谓!他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情人不像情人,兄弟不像兄弟。若即若离是最让人痛苦的,他要寻个弘也爱他的佐证,哪怕用性命去拼。有的人为生存放弃爱情,有的人可以为爱情放弃生命。很不幸的,他就是后者。他甚至想知道,如果他死了,弘会不会哭,会不会后悔自己一直以来的模棱两可。

“是否坐视不理,且等最后就知道了。”他看她,眼波水一样的从她脸上淌过,“暖儿,将来若是出了事别自己扛,女人生来就是享福的。把担子交给男人,不管容与也好,蓝笙也好。他们爱你,自然愿意为你分担……”

他弄得交代后事似的,她不想听,恼怒打断他道,“先头还说保护我,这会子寻了由头就想撂挑子?”

他摸摸鼻子讪讪笑了,“我活着自然替你周全,要是死了……我在下头保佑你,成不成?”

她突然觉得寒啁啁的,捧着胳膊转过身去,阁楼里高耸的书架形成个巨大的黑影,扑将下来,直要把人碾成齑粉。她学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样呸了声,“百无禁忌!”不知能不能替他挡煞,姑且尽个意思,她心里也得些寄托。

贺兰笑着,嘴角扭曲着,起身道,“我想起来还有桩事情没办,你且忙,我去了。西市上开了家胡饼店,回头给你带些尝尝。”

他敛袍出了直棂门,布暖忙探出窗口看,他款款沿台阶下去,走了几步回身,朝她浅浅一笑,竟是难以描述的绝代风华。他回了回手,“回去!”

她红了眼眶,恍惚觉得预兆不好,要大祸临头了。

果然的,当天他就办成了一件朝野震惊的大事。

兰台上下都在谈论,监史觊觎杨家小姐的美貌,强行把人奸污了。天皇天后大为震怒,暂且将他羁押在北衙大牢内,等收集了他的全部罪状,再交由三司会审发落。至于太子的大婚,显然是打了水漂。只好搁置下来,另外再选适婚的人选。

布暖听到消息懵了,伏在案头大声抽泣起来。心里只后悔着,当时没有劝阻他。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天后正苦于找不到好理由对付他,他倒好,自己挖了个坟墓钻进去。这会儿可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所幸是在北衙大牢里,容与总不会为难他。还有太子弘,他又是个什么态度呢?有时候男人的确是可恨的,尤其是身在高位的男人,把自己伪装成正直的模样自欺欺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妥协。太子弘和容与,就是最典型的同类人。可怜的是她和贺兰,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修成正果。苦难倒罢了,更有甚者,要像贺兰一样以命相搏。

她这里惆怅,北衙天牢里灯火通明。

因着是禁苑专设的典狱,和外头刑部的大牢不同。刑部关草民、关贪官、关江洋大盗,各色人等都有。北衙直接受皇命,关押的是皇亲国戚,凤子龙孙。当初圣上元舅长孙无忌还在这里呆过五昼夜呢,环境上来说是过得去的,尚且没有臭气熏天的马桶和潮湿发霉的秸秆草。

唯一的不足就是冷。说不出的奇冷入骨,俨然如同寒冬腊月。关在顶天立地的柞木号子里,没了自由,更显得悲凉。

容与进来探视他,身后跟了个怀抱棉被的副将。狱卒忙给他开木栅,叮铃当啷一阵铁链落锁的响动,贺兰这才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不羁的笑道,“给上将军添麻烦了,借您一方宝地睡了一觉。这地方真不赖,凉快得很!”

容与还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示意副将把被褥送进去,站在门口道,“别耍贫嘴了,好好想想口供怎么说吧!明天天亮少不得有问话的人来,成败只在一念之间。”

他知道他所谓的一念之间指的是什么,若是满口承认,结果不言而喻。若是指杨氏通奸,不说免罪,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不稀罕,盼的人迟迟没有出现,难免令他心灰意冷。

了无生趣,不如归去。

他抬头看牢房顶上一簇簇的土碱花,视线有些模糊了。想了想,命交代在这里,死后不能自主,尸首怕叫人作践。他对容与道,“上将军,你说以我的罪责,能不能判个流刑?”

容与不解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他做出迟疑的样子来,等他摒退了左右,方拱手道,“常住有个不情之请,这回大约是难逃一死的。以天后一贯的手法看来,定是先流放,然后再处死。倘或当真如此,务请上将军亲自押解我上路。死在你手里,你看着暖儿的面子总会给我收尸发送,我也好有个指望。”

第120章 飞埃

牢房狭长的甬道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五六个手执拂尘的内侍两腋铺排开,后面姗姗来了位红袍紫金冠的贵人。反剪着双手,绶带低垂在胸前。腰上一串羊脂玉带扣,右侧七事,左侧青铜嵌宝匕首,笃悠悠从入口踱进来。

“殿下仔细脚下。”一个内侍拿胳膊垫到了台阶落差处,等太子昂首迈过去了方直起身来。借着光一看,肥头大耳,鼻梁上略有几粒麻子,是蓬莱宫的内侍总管兆奚。

贺兰笑了笑,天后是当真动了杀机。派寝宫里的心腹太监跟着,就是要弘和他做个了断吧!当太子并不如想象中的好,尤其有个强势狠辣的母亲时,更是处处掣肘,傀儡样的活着。

至于弘……他从来不了解他。就算曾经那么亲密,他对他还是留着一手的。也许是天性,也许因为对待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容与向弘行礼,他点了点头,“我得着两对波斯产的猫眼石,叫人镶在雁翎刀上,才刚让人送到你衙门里了。”

容与微一躬,拱手道了谢,“殿下审案,臣等先行告退。”

弘抬手阻止,声音像深潭底里积压得过久的气泡,沙哑而低沉。他说,“不必,本宫今日不是来审案子的。来看看故人,说两句话就走。”

确实,遣得散禁军,遣不散这些如影随形的太监。何必避人?越是鬼祟越是招人窥伺。

贺兰下榻见礼,“多谢殿下惦念,常住戴罪之身,受之有愧。”

弘死死瞪着他,像要把他瞪出个窟窿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知不知道你愚蠢的行经害了多少人?”

贺兰仍旧毫不在乎的表情,“殿下言重了吧!两情相悦,情难自已,害了谁呢?”

“两情相悦?”弘哼笑,“真的是两情相悦吗?你玷污人家姑娘清白,还敢说两情相悦?”

贺兰转回榻前坐着,偏过脸傲慢道,“殿下别单看表象,杨小姐分明是自愿的,事后权衡利弊,丢不开太子妃的名头,又反悔了。殿下聪明一世,聪明过了头,反倒不中用了么?其实你该谢谢我,大婚之前替你看清了那女人的面目,也免得你多走弯路。说真的,你若是想尝她的味道,也不必忌讳什么。你我兄弟,自小一条裤子都穿过。区区的女人,值什么?”

弘还未及开口,边上兆奚拔高了公鸡嗓子叫起来,翘着兰花指道,“你放肆!折辱太子千岁,好大的……”

还没等他说完,贺兰一跃而起,反手就是响而脆的一嘴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虽下了狱,身上爵位还在。你一个断子绝孙的阉狗敢对我大呼小叫?看爷先取了你的狗命!”

他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竖不好了,多背一条人命也没什么。那兆奚忌惮之余又愤恨,平常作威作福惯了,何尝遇到过这样的事!跟来的内侍都是他的徒弟,他使个眼色,几个人发作起来,居然蠢蠢欲动打算讨公道。

容与很不满意,厉声道,“殿下面前要造反不成?沈某坐镇北衙,还没见过这么目无法纪的。”扬声道,“来人,通通押起来!”

号子里应声进来一列禁军,杀气腾腾的模样,揎拳掳袖就上来拿人。兆奚唉唉叫道,“大都督这是什么意思?奴婢给天后办差,打狗也要看主人!”

容与冷笑着拱手,“这事沈某自然当面向天后禀明,眼下得罪之处,还请公公包涵。”

沈容与向来同贺兰敏之不和,这是尽人皆知的。加之他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不循私情,因此倒不怕武后责难。借题发挥一下,算是肃清了太子左右眼线,给他们腾出了说体己话的空间。

他震袖一挥,“叉出去!”

兆奚垂头丧气被推搡出了木栅,一群人潮水似的退尽了,太子和贺兰却成了斗鸡样式。红着眼,气得哧哧喘。

“你只管闹,早晚把命闹丢了,也就消停了!”弘咬牙道,“你除了惹是生非还会什么?这趟判下来,你得不着好处知不知道?你让我怎么救你?又拿什么脸去救你?”

贺兰嘴角含着枯败的花,眼里的一星微芒也成了灰,“我没让你救我,贺兰氏都叫你们铲除完了,可不是该轮到我了么!没有这桩事,也有别的把柄。我就是个仰人鼻息的乞索儿,要处置我,简直比捻死只蚂蚁还容易。”

弘气得不轻,攥着拳头道,“敏月的死是个意外,你偏要算到天后头上,可见你是疯了!退一万步,就算是母亲所为,你这样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他们吵得分外厉害,容与在一旁如坐针毡。好容易寻了个机会退出来,站在甬道尽头,还听得见里头急赤白咧的争执。

他左右看看,几个狱卒垂首在门边侍立。脸上低眉顺眼,可耳朵上没把门,不想听也不成。他蹙眉示意他们散远些,自己也由不得琢磨。贺兰这趟是栽定了,布暖留在兰台没了依靠,要着紧调到凤阁去才好。

他转脸望横街那头广袤的树林,夕阳斜照着,还是黑洞洞的瘆人。这表面升平的朝代就像那片树海,枝枝蔓蔓底下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为生存挣扎、为权利挣扎、为爱情挣扎……他们都是可悲的笑话。

过了好一阵,太子方气急败坏的出来。缓了两口气道,“我求了母亲,此事不能深追究。他荒唐事太多,杀头虽免了,要流放。”他又恢复成那淡淡的笔直的喉咙,“你亲自送他,只有你我才放心。”

容与知道,这结果少不得是拿一些切身利益换来的。天后不做赔本买卖,他恍惚看见珠帘后那张文细的红唇。和自己的儿子讲条件,也是毫不含糊的。

他俯身下来打拱,“请殿下放心。”

李弘微点一下头,拔过身去看外面景色,眼神空荡荡没有焦点。

容与引他出去,到正衙里嘱咐人敬茶来。弘趺坐在席垫上,定定看着竹篾起伏的纹路,脑子发胀,头痛欲裂。

“他总是这样……”他扶着额喃喃,“办事不记后果,想一出是一出。朝中大臣府里多的是女儿,去了姓杨的还有姓裴的。凭他一己之力,能够阻止多少回?”

容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惊讶,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太子居然会亲口承认。大约是伤心到了极点,迷茫到了极点,当真是无路可走了。他认识太子虽不算久,但两三年的时间也足够读懂一个人了。他是储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自小受严格的教育,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会下意识的防备,因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他不方便发表评论,只道,“流放,也许是桩好事。”

弘的嘴角沉了沉,“不知道……我心里没底。”顿了很久才道,“我希望他活着,眼下艰难些,以后会好的。容与,请你务必帮我的忙,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

他愣了愣,莫非还要生死与共么?他惶恐起来,最后会审的结果流放无疑,但是中途会不会接到密旨就难说了。万一蓬莱宫下令叫杀,届时他又如何处理?

他沉吟半晌,的确是个棘手的难题。忠义安得双全?局势瞬息万变,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太子这里巴巴儿看着他,等他立时答复。且有那么重的话扔给他,他不得不审慎。

“殿下信得过容与,容与定当尽力而为。”他计较良久,也只得这样回话。

太子嗟叹着点头,料着他是有把握的,便不再说什么了。

天边残阳如血,这样人人自危的年月里,谁又是真正作得了自己主的!

会审就是装装样子,罪状都是现成的。两天之后判罚下来了——贬黜周国公,恢复本姓贺兰,流放雷州,永世不得还朝。

这是明面上的敕令,临动身时容与果然接到天后手书,简单四个字——“扑杀此獠!”

他把羊皮卷掖在腰封里,在无人送行的夜里,率众押解贺兰上路。

长安到雷州路途遥远,加之越往南天越热,先头几天还规规矩矩上枷坐囚车,后来就不成了。贺兰从小金尊玉贵,没有受过半点苦。日晒雨淋里奔波几千里,又不得自由,虽然咬牙不吭声,却也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惨况。

半月后到韶州,又遇着接连的雷雨天气。官道两头一望无际,走了几百里没有人烟。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黄土垄道上的灰尘扬起来,厚厚的一层,呛得人几欲窒息。

贺兰终于开口说话,“上将军,避避雨吧!”

容与回身看那张胡子拉渣的脸,淋得水鸡似的,仍旧是一种荒漠的神气。心里可怜他,因对左右道,“再过六里地有官驿,脚下加紧点儿,一盏茶的时候就到了……给他去刑,送件油绸雨衣过来。”

贺兰笑嘻嘻的冲他道谢,他也不理会,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往前赶。穿过雨帘渐渐看见一片低矮的灰瓦院落,门前竖着旌旗,门框子两腋还残留着斑驳的对联。驿门大开着,廊庑下站了个驿丞。看见一队飞骑打扮的人到了门上,慌忙打着伞迎了出来。

那伞是把看得见天的破油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他也闹不清谁是谁,只管叉手行礼,“将军们路上辛苦,快进里面歇歇脚。卑下这就嘱咐人开炉子,给将军们生火做饭。”

贺兰老大不客气,“那谁,驿丞!先给我打水准备胰子,叫我好好洗洗这满身污垢。”又靦脸对容与笑,“上将军答应么?”

容与皱着眉点头应了,这一路来倒比贺兰的心思还重,身上那道旨意捂得发烫,到底怎么处置才好,他拿不定主意。再瞧瞧这泼天盖日的豪雨,私下揣摩着,似乎是该寻个机会和贺兰好好谈谈了。

第121章 此生

随行的北衙卫都聚在厅房里打茶围,等着后厨上酒菜。

容与端了盅银耳去找贺兰,许久他才披了衣裳来应门。屋里灯光跳跃,那个落拓的身影投射在直棂后的宣纸上。一点点挪过来,渐渐缩小,变成个苍白可怖的剪影。

来时的那条官道属于比较冷落的,走的人少,驿站便少有养护。年久失修下,砖立柱加土坯的墙壁微有倾斜,挤压了门框子,因此开关会发出骇人的音量。拖腔走板的叽嘎呻吟叫人牙槽发酸,仿佛荒芜的山村野店,更添了诡异莫测的味道。

贺兰洗漱完了,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又是一副头光面滑的纨绔样。倚门一笑道,“上将军来了?想是我的时候到了吧?”

容与看他一眼,他是聪明人,早就料到了全局。

他让了让,“上将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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