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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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牙推开朱漆门,门里是规整的庭院,小作小,精致婉丽,也不失体面。沿着门廊往里有亭台楼阁,一进的园子纵深处搭了花架子,架子底下养鱼。他经过那里驻足看,白玉缸里飘着钱大的几朵浮萍。天冷了,两尾锦鲤几乎停在那里。顶上的蔷薇藤偶尔有虫蛀的木屑落入水中,这才懒散的摇摇尾巴腾挪地方,换了一处,照旧的晒着太阳。

“哟,舅爷来了?”抽冷子身后有人呼,乍听是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布暖的乳娘双手抄在襟下,还是那副荣辱不惊的神气,对他道了个万福。

“她人呢?”这话说出来就有种混乱的错觉,绝不是寻常的语调。仿佛笃定乳娘是知情的,在知情人面前无需伪装。

秀眉眼低垂,欠身道,“舅爷来得不巧,娘子才刚和蓝将军过郡主府去了。郡主殿下抱恙,娘子总要遵礼过去探望。”

后面香侬手里捧着尺头经过,看见他忙停下招呼,“六公子多早晚来的?怎么在外头站着?快进堂屋里,婢子给公子备茶去。”

乳娘暗忖着,既上了门,躲是躲不掉的。有什么趁早敞开了说,省得日后粘缠。因笑了笑道,“舅爷请吧!娘子走了有阵子,料着也快回来了。舅爷喝两盏茶,说话就回来。”一头引着道,一头又状似无意的嘟囔,“我原说时候不对,探病也没有下半晌去的道理。只怪蓝将军性子急,两个人好得一刻分不开似的。叫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说呢,说了也未必听的……”又道,“六公子这会子来正好,依婢子看,到了这地步,还是同洛阳老爷夫议定了婚期为妙。横竖搬出来了,不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两个都年轻,血气方刚的,万一有什么……不好看相。”

容与素来不待见这乳娘,如今她话里话外颇有告诫他的意思。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底下人敢对他这么说话,当即便极不受用起来。瞥了那乳娘一眼道,“你别同我提这个,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给她订婚期的。她若执意不回将军府,那么今后她的事我一概不问,她的婚嫁自然也与我无关。”

秀有些讪讪的,她也料到这位人上人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话。她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探探他的口风,只是几句话下来情形不太妙罢了。也是的,压根就不用问!如果心里能放得下,何至于还巴巴的跑了来?六公子一向叫人琢磨不透,如今言行越发怪异,看样子这两个人是傻到一块儿去了!

她不由叹息,一个糊涂,尚还有救。若是两个都是这副样子,要想彻底理清,恐怕真不是件容易事。

香侬那里端了煎茶上来,绿油油的浮沫映衬着雪白的精瓷,是招待贵客最隆重的礼数。她没察觉自家小姐和舅爷发生了些什么,秀也不会吃撑了和她透露那些。她只知道小姐带着他们在沈府讨过生活,不管好与不好,总归还算有些交情。舅爷头回上门,必须以礼相待。她们客气点,舅爷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少为难小姐一些。

“六公子请用茶。”她恭恭敬敬呈上去,“幸好蓝将军才刚派人送了茶饼子过来,否则这会子不知道拿什么款待公子爷呢!公子尝尝,要是不能入口,婢子再重煮去。”

这些人三句不离蓝笙,蓝笙和这园里人走得近,他倒成了稀客,成了外人似的。

他不稀罕吃什么茶,只漠然趺坐在席垫上,做出了拒人千里的姿态。秀和香侬也不好打搅他,皆退到堂外静候去了。

稍过了阵子听见门上有人说话,他穿过半撑的槛窗望。廊子那头来了个人,正摘了头上帷帽递给乳娘。那乳娘定是和她通禀了,她前一刻还微笑着,视线扫过来,笑容便僵在脸上,成了风化的彩绘,一片片碎裂剥落下来。

第十章 欲断肠

他就那么坐着,静静看着她。她从门口挨进来,简直如同上刑场的架势。他只觉心都凉透了,她那么怕他么?怕见他,大概是懒得解释吧!他发现自己来错了,他一出现就给她带来阴霾。看看这屋子,这一桌一椅、一砖一柱,都是蓝笙的手笔,和他毫不相干。她在这个世界里,远比在那雕梁画栋的将军府快乐。蓝笙给她的东西,自己这一生都难办到。为什么还要争呢?

他像个蒲团上打坐的沙弥,经文朗朗上口,可惜从来参不透佛理。一切只是习惯,习惯性的理智,习惯性的坚强,习惯性的端着姿态审视对方。如今连这习惯都要崩盘了,没有了框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他所谓的好人要做到头了。他经不住那些冲击,脑子里勾勒出千种万种足叫他泄愤的场面,必须要咬紧了牙关,才能遏制住破坏的欲望。

她挪进来,只道,“你怎么来了?”显然是出乎她预料的,她以为早在打发汀洲回话时,一切便已经自动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木木的,打量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他营里的兵卒,冷酷、不带任何感情。也不搭她的话,起身道,“你这园子倒还不错。”走到门前,突然回头冲她一笑,“不领舅舅四处看看么?”

他笑得和风霁月,她的心却剧烈痛起来。她哦了一声,解下呢毡大氅打算递给秀。他压住了她的手,重又替她系上飘带,温声道,“别脱,外头冷,又起风,仔细冻着。”

她几乎要颤起来,猜不透他,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爱他,更惧怕他,这到底是怎么样一种熬人的困境!的确该做个决断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拖垮所有局内的人。她的态度很明确,如今只剩两条路,要么同他远走高飞,要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已经到了爱情的分水岭,没有折中的办法,将来也绝不存在任何的藕断丝连。

她下了决心,对乳娘道,“我和舅舅逛园子,你不必跟着。去准备酒菜,咱们留舅爷吃顿饭。”

秀无法,只得点头应下,一步三回头的往后厨去了。

“舅舅随我来。”她说,自己先出了门。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暗香袭人,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她叫他舅舅,不再唤他容与,单这一个称谓已叫他落寞。他怔怔跟在她身后,脚下虚浮着,踩在云端上似的。风吹起她白色的氅衣,底下鼓胀起来,像鹰张开的两翼。他倒真担心她飞起来,太过自由,超脱他的掌握。

二进的园子和前院只隔一堵墙,透过形形色色的花窗能看见那边精妙的布局。这里和别的宅子不同,一般人家凿潭堆假山都放在一进,好供亲朋进门时赏玩。这园里的景致却集中在后园,那便是典型的别院造法——不欢迎来访,完全私人的自娱自乐。

别院这个概念刺痛他的神经,蓝笙建个别院安顿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向他示威么?证明她是他的所有物?自己再爱着便是不光彩的觊觎?他微蹙起眉,“你一个人回来的?郡主如何?”

她慢慢停下步子,站在池边的小径上,低头道,“晤歌回皇城去了,今日太子殿下大祭,他也不好一直不露面,总要点个卯的。郡主殿下没什么,单说头疼。受了风寒,又添上太子崩逝这一桩,大约是伤了心神,调息调息也就好了。”

他一向眼里不揉沙,如今听她口气,完全站在蓝笙那边,果然像极了一家人的模样。他扯了扯嘴角,“晤歌?现下不叫蓝家舅舅了?还没成亲,改得倒挺快!”

她抬起眼看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眸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听着像吃醋似的,莫不是我会错了意?”

他有些狼狈,不得不承认,吃醋是难免的。他爱她,有爱就有醋性,不论男人女人都一样。只是没法子口头上屈服,便转过身道,“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言明来意。去收拾东西,我不许你住在这里。”

她并不按他说的做,笼着手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是带我私奔?还是带我回你和知闲的府第?”

他不由恼怒起来,恨她牙尖嘴利,半点不饶人。他何尝不想带她走,他也厌倦长安的一切。若是无牵无挂,他哪里用得着经受这么多的痛苦!她怨他,自己又去怨恨谁?他气极了,脱口道,“对,我带你私奔!不顾其他人死活,就我们俩,到海角天边去!”

她怔忡着,嘴角渐渐浮起苍茫的笑,“我知道你重责在肩,所以早就不再期待了。我对你死了心,你还不明白么?从出宫我就打定了主意,既然一开始没有回将军府,以后也不会。你这会子来找我还有什么意思?知闲察觉了,你偏叫我回去,回去做什么?活在屈辱里,每天战战兢兢的看她的脸色过日子么?你心里只有自己,什么时候有过我?你不过是想顾全你的面子,怕外人背后说嘴,说将军夫人容不下外甥女,来给自己圆场子而已。”

她的每句话对他来说都像凌迟,在她眼里他这样卑鄙无耻么?他冷笑,“你曲解得好,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痛快些,你只管臆想。但我不管你有多恨,死心也罢、厌恶也罢,今天一定得跟我走。”

她别开脸,“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寄人篱下。”

“这是蓝笙的家,不是你的!你怎么这么拧?”他拔高了嗓门,“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你索性一刀要了我的命,那两下里也就安生了!我好难,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永远不懂!你只知道怨我,恨我,你叫我怎么办?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娶你,就算瞒过了天下人,我过不了自己这关!只怪你我同根而生,这辈子无缘,只有待来生了!”

他终于感到发泄的畅快,把胸腔里憋闷的苦楚一股脑儿倒出来。吼完了,心空了,也碎了,死一样的跌落进尘埃里。他这样难过……他抬手遮住眼睛,嘴角微沉着,控制不住的抽搐。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腕子蜿蜒流淌进宽大的襕袖中。

他崩溃了,崩溃吧!他没办法做到镇定了。得过且过已经行不通,恍如大敌当前,他兵败如山倒。她倒戈一击,他无计可施。

她当然看到他的眼泪,也震惊得无以复加。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她总要为蓝笙和知闲想想。其实他们都很无辜,有罪的是她。她突然觉得自己该死,原本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好好的,是她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她是入侵者,一切因她而起。

她退后两步,脚下踩着池沿上不甚紧实的砂土。他说这辈子无缘,只有待来生。她失望至极,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一再提醒她他们没有未来么?

“那就不要逼我回沈家,我是外戚,我不姓沈。就算你放任不管,也绝没有人会怪你半句。”她灼灼看着他,“你若是不舍,那就留下来。我去给蓝笙和知闲谢罪,我不求名分,只要跟着你,好不好?”

他错愕的低呼,“你疯了不成,这怎么可能!”

她伤透了心,垮着肩冲他凄恻的笑,“你看你多理智,多无私!就算我愿意做个见不得光的女人,你都未必稀罕。我觉得自己真是贱透了,拥有的不珍惜,得不到的偏要去争,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横起了眉,“不如死了干净!”

他猛然发现不妙,她向后仰倒,待他去拉已经来不及了。

轰然一声响,她跌进了养荷的池子里,带着她绝望的心一同沉没下去。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的时候,她并不感到恐惧。她才活了短短的十六年,虽然丰衣足食,可情上已经尝够了辛酸。活着没有想象中的好,倒不如像贺兰一样,索性豁出去了。连同得不到的爱情一道去死,这一生结束了,罪业也就还尽了。

她听见岸上的惊呼,隔着厚重的水墙,声音像从世界那头传过来的。她揣测着,她若是走了,容与会不会伤心?会不会为他的固执后悔?她不愿意雁过无痕,要在他生命里画上深刻的一笔。至少让他记得,曾经有个人为他不顾一切过。

她的设想很凄美,但是实行得不够完善。也不过转瞬罢了,就被他从池底捞了起来。

他粗鲁的把她拖上岸,不等她喘口气,辣辣一记耳光打了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的命何至于费这周折,你一句话,我即刻以死谢罪!你为什么……”他跪在那里,哽得语不成调,“你这么恶毒,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秀在一旁哭得肝胆俱裂,“我早知道要出事!你这傻丫头,这么的,可是要连我的命一道讨去么?哎呀……我的肉,我也活不成了!”

乱糟糟的一团,她头昏脑胀。肺叶里痛,脸上也痛,她呆住了,冻得瑟瑟发抖。玉炉捧了棉被来裹住她,嚎啕大哭着。香侬吓得面无人色,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呀?”

所有人都问为什么,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孩子的哭闹,刚开始可能有目的,时间一长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大概是一时的冲动,叫众人伤心,也惹怒了他。她抚抚脸,他打她,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他的手指几乎掐进她肉里去,“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真恨,为什么要再见到你!为什么要生出这段孽缘来……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程度?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像贺兰和太子一样去死,是不是?”

她的头发簌簌往下滴着水,眼睛里依旧是无尽的嘲讽。她说,“我从来没有禁锢你,你也不需要我的救赎。一直纠缠着不放的人是你,舅舅。”

看来真的是他的错!他蹒跚着站起来,丧了魂般机械的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纠缠着你。所以你不必死,该死的是我!”

他连最后一点神识都要泯灭了,再经不得这样大的冲击。离开这里,一刻都不要呆下去!他踉跄着朝外去,孝袍子吃透了水,沉沉包在身上,简直如同上了重枷。他艰难的挪步,身后有婢女挽留劝解的呼声,他充耳不闻,只是不想再见她。然后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忍不住潸然泪下。

告别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第十一章 却无情

乳娘伺候布暖在里间沐浴,玉炉送了一桶热水进去,退出来正看见香侬抱着衣裳过来,便拦住了道,“我糊里糊涂的,竟一直没能发现。什么时候起的头?”

香侬叹了叹,“莫说你,连我也蒙在鼓里。谁能往那上头想呢!怪道知闲小姐那副模样,敢情……”她说着摇头,“愁死人了,闹得这样!”

玉炉回头往屋里瞧了瞧,“我料着是进了宫后的事,先头在府里似也没什么呀!”

香侬不说话,暗道那时候不过没往上头想,估摸早就有了兆头的。都走到了这一步,岂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可怜了她家小姐,来长安避难,反倒钻是非丛里了。恋着谁不好,偏是六公子!再出类拔萃的男人,那也是自己嫡亲的舅舅呀!没听说过一家门里配夫妻的,又不是鲜卑人,这话传出去,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两个丫头对看着,都尴尬不已。香侬道,“要是叫府里老夫人知道,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还有咱们夫人……你说这怎么处?一头是兄弟,一头是闺女,想想都要头疼死了。”

玉炉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打着木桶拎手,不无遗憾的说,“齐全人都长到一家子去了,再喜欢也没法子。《户婚律》上明文规定的,唯尊者不得下淫。六公子和咱们小姐若是成亲,犯了律法的!”

香侬白了她一眼,“你混想什么?小姐有了蓝将军,六公子有叶小姐,哪里说得上成亲去?你可仔细些,这事不能往外头说去,走漏了风声要坏事的。”

“你只当我傻么?”玉炉扭过身去提桶,打发道,“你快进去吧,料着该出浴了。劝着点儿,才刚还在哭。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怪可怜见的。”

香侬踅身进屋里去,见乳娘歪着头站在边上。布暖没打算起身,坐在木桶里两眼无神,茫茫然看着前面的美人插屏。无声无息,像个失了线的偶人。

香侬拿肩顶了顶秀,没敢开口,只用眼神询问着。秀摇摇头,示意她莫出声。怕勾起布暖的伤心事来,回头想不开再闹一通,那可真要出人命的!

“乳娘!”她突然叫,如梦初醒似的,“他走了么?衣裳还是湿的,叫风吹了要受寒的呀!”

秀无奈的和香侬交换一下眼神,忙哄道,“你别急,六公子习武之人,又是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底子好,就是吹了风也没什么。倒是你,你看看弄成这样!”她不由抹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家里老爷夫人交代!年轻轻的,什么想不开,非要寻死觅活的!”

她枕着桶沿闭上了眼睛。

是啊,她演了这出戏,把他彻底吓跑了。他一定觉得惹不起她,从此可以彻底放下了。这样也好,她痛到五内俱焚,也偿还了他的情债,够了吧!

她浑浑噩噩,仿佛只剩一口气。后来怎么回到卧房,怎么躺上胡床的,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每个关节都像脱臼似的酸疼,倒在那里,死过去一样。

脑子里空无一物,她想这就是万念俱灰吧!要不是挣不起来,真恨不得到涤垢庵出家做尼姑去。投水不成,还得活着。接下去怎么办?她看着屋顶的黑瓦,看着看着抽噎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哭声,破铜锣般的难听。想是前头喊破了嗓子,又沾了凉水,终于把自己给作践病了。

秀在一旁哭天抹泪,“怨谁?都怪自己傻,这会子知道了,尚且不晚。”

乳娘哪里能明白,她哭的不是过去,是未来。她魂魄无依,变成了个魍魉,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你开开眼吧!”乳娘坐在她床头给她塞被角,“你看看六公子是怎么处置的!他若是舍不下你,断不会甩手就有。你还指望什么?所幸有蓝将军,他才是你的良人,你可看清楚吧!”

“你出去。”她说,乏累得连气都喘不动,更不要听她在耳边聒噪,“让我自己呆会儿。”

秀不放心,还想说什么,被香侬硬拉出了门。她有些生气,掣回手喝道,“眼下怎么好放她一个人在屋里?万一钻了牛角尖,谁担这个责任?”

香侬烦躁道,“你巴巴儿的看着她,没完没了的和她啰嗦,她就能想通了么?你别出声,咱们在外头轮着看,不能出什么事的。你越戳在她眼里,她越是要同你对着干。回头犟筋梗起来,当真就逼死她了。”

秀听了也后怕,便点头道,“罢,你和玉炉先去歇着,过两个时辰来替我。”

香侬应下方去了,秀端了张春凳在廊下坐着,隔一会儿立起来探。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起先还翻身,后来静下来,想是乏透了睡着了。

大冷天的落了水,又受了惊,饶是个男子汉也受不住,更别提这娇滴滴、滴滴娇的大小姐!果然后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一会儿喊贺兰,一会儿叫外祖父,一会儿又拜见城隍老爷的,把秀吓得魂不附体。

府里没有郎中,看看更漏,才只三更,宵禁着也出不去。秀急得团团转,尽见着阴司里的人可不是好事。她束手无策,只得烧香拜菩萨,又对贺兰的神位磕头说好话。一头嘱咐玉炉掌了满屋子的灯,再绞热帕子一遍遍给她擦身子。三个人轮换着,直折腾到窗户纸上发白光,热度可算才退下去些。

烧虽退了,人却云里雾里的不甚清明。秀打发布谷上坊门上侯着,开市鼓一响就往郡主府找蓝笙去。到了这会子也没什么藏着掖着了,要出人命的事,还有什么怕丢丑的!仔细想想也凄凉,长安城里的亲戚依靠不上,只有去求才过了小定的半个女婿。愈琢磨愈感念蓝笙,愈琢磨也愈记恨六公子。患难见真情,说得一点都没错!亏他沈容与好意思,就是这样照应外甥女的!

蓝笙来得很快,发足从门上奔进屋里,喘着气道,“亏得我耽搁了一阵,否则上了衙门里,岂不是错过了么!”过去看了人,回头道,“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

几个人支支吾吾不好答话,他也不追究,招呼不夷把郎中叫进来,喃喃自语着,“这么的不成,是我欠考虑。熬了这一夜,烧坏了心肺怎么好!”

其实号了脉,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受了风寒。郎中自有一番专业的说头,絮絮叨叨介绍了半天病理。蓝笙不懂医,听得一头雾水。催促他写方子,拿来一看也就是寻常表汗定神的药。因道,“我命人赎药去,先生且留步。我付你双倍的诊金,替内子煎好了药再走不迟。”

香侬闻言和玉炉面面相觑,这么个直脾气真少见。听他唤内子唤得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当拜过了堂的呢!不过这人虽荒唐,倒不惹人厌恶,这点甚难得。

香侬欠身对那郎中道,“劳烦先生了,请先生随婢子来。”引了郎中上前厅去了。

一家子女人,遇到点事就没了方向。说到底还是少不了男人,有了当家的才有主心骨。蓝笙完全填补了这个空缺,他来了,所有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如今好了,瞧过了病,药也有着落了,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乳娘笑着纳福,“多亏了郎君,看连正经事都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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