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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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帝道免礼,炎帝朝第一殿方向眺望:“你家君上今日总在了吧?”

  安澜是个懒出蛆来的人,他情愿蹲在山上养凤凰,数蚂蚁,也不愿过问凡尘俗务。但凡有人求见,就把云游那套拿出来搪塞,以往都是下面人来拜谒,他还可以避而不见,今天天帝都亲自驾临了,他再躲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果然也不必大司命通禀了,白玉露台上有人翩然而至。临空俯瞰,衣随风动,他永远是那种慵懒的样子,用慵懒的语调打着招呼:“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刮来了?”

  师兄弟三个很少聚得这么齐全,既然天帝没有带金甲神随扈,那就说明这次是私下的集会。紫府君一手抚着望柱顶端的石莲花,笑得慈眉善目。对他来说天帝驾临是一种态度的表示,往日大家都较着劲,谁先主动便是谁先低头。这次天帝陛下屈尊前来,看来是打算冰释前嫌了。

  不过天帝毕竟是天帝,当然不会直接向任何人低头。三人身形一晃,在露台中央碰了面。天帝回身望琅嬛,淡声道:“本君是忽然想起百鬼卷的事,特来看看。”

  紫府君哦了声,“陛下不必忧心,缺的那一鬼,我已经补全了。请代为转告大禁,本君找到了新的艳鬼,纠缠他的那一只,就不必再惦念了。”

  天帝点头,复转过脸望向宫阙方向,十二宫依旧静悄悄的,并不见岳崖儿和孩子的身影。

  来者是客,紫府君是个有风度的仙家,他比了比手,“有什么事,入殿商谈吧。”

  炎帝冲大司命使眼色,示意他拿酒来。自从天帝即位,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是个好机会,喝酒除了助兴,还能增进感情。

  三人临窗而坐,第一宫的窗建得尤其大,玄漆回文饰以髹金,有种厚重华贵的气象。

  炎帝为三人满上酒,举起杯道:“我们兄弟,认识一万多年了,往日各自立场不同,难免意见相左。今日借这一杯酒,把积怨都放下吧,从今往后兄弟齐心,毕竟余生还要共处,一辈子的兄弟,比一辈子的仇敌要好。”

  说起这个,彼此还是有些不自在。当初紫府君和岳崖儿的事闹得很大,天帝的秉公办事,着实让安澜吃了不少苦。

  好在紫府君度量很大,他摆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从未将任何人视为仇敌,况且那事我也有责任,还望天君海涵。”

  他向前递了递杯,天帝与他碰了一下。

  有些事不好开口,但不开口也没有办法。天帝斟酌了下,缓声道:“本君今日前来,是想多谢你。本君与麒麟玄师的纠葛,想必你也听说了。龙汉初劫时月火城被灭,是你把玄师残念养在龙脉里,保她万年后重回本君身边。若没有你相助,就没有今日的她,因此本君对你心怀感激。”

  紫府君笑得有点难堪,天帝和玄师的这场爱情闹得一天星斗,对于执掌天地的霸主来说,其实不算好事。他呷了口酒道:“我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

  狼狈一词用得好,天帝苦笑了下,可不是么,狼狈得几乎无颜见人。

  紫府君觑了他一眼,“师兄,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刻意而为,挖了坑等你往里跳吧?”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他垂眼看杯中月影,低声道:“这本就是我的劫。”

  紫府君和炎帝交换了下眼色,今日的天帝再也没了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可见情之一事,确实伤人心神。紫府君算是有经验的,因此很可以体会他的心情,谁还没有纠结的过往呢。他缓缓转动酒杯,曼声道:“今日你们来找我,应当不光是同我叙旧,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天帝毕竟有些难以启齿,还是炎帝替他开了口,“玄师座下弟子染上了尸毒,救不回来了。你有回春妙手,帮个忙,把他的残识送进地脉温养,也好了了玄师的牵挂,让她安心同这个人成亲。”

  四海八荒人人知道紫府君懒,却无人知道天经地纬、造化万事他都一目了然。那个弟子不就是天帝的情敌吗,这件事上他如此宽宏大量,简直不符合以往的性格。

  紫府君再三审视天帝,天帝也认同,“本君欠他交情,还他一条命,自此大道内外,别无挂碍。”

  天帝陛下欲行善事,作为臣属自然没有二话。遥想当年,他蛮不讲理坏人姻缘的时候,确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时过境迁了,他和岳崖儿如今过得幸福美满,那点过结就不必耿耿于怀了,紫府君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他说好,“这事不费周章,我跑一趟就解决了。”一面说,一面举杯相邀,三人痛快地碰了个杯。

  天帝正仰首满饮,不妨袍角被牵扯了两下。低头看,一个五官精秀的孩子站在他腿边,咧着嘴,管他叫“伯伯”。

  天帝讶然,看向紫府君,“这是你儿子?”

  紫府君说是,“第一个已经下山历练去了,这是第二个,叫罗旬。”

  天帝怔了下,猛然发现时光荏苒,一晃眼竟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垂手抱起孩子,放在自己腿上,笑着问他:“罗旬可会饮酒?”

  孩子稚嫩的嗓音是一剂良药,“爹爹说,成大事者不贪杯,小饮怡情,大饮坏事。”

  天帝颔首,“说得对。”挑了个果子,喂进他嘴里。

  冷血的君王,好像从没有和孩子打过交道,但相处颇为融洽。炎帝感慨不已:“你也该生一个了,一直这么孤零零的,不是办法。”

  天帝瞥了他一眼,郁塞道:“本君何尝不想……”

  棘手的事不用多说,彼此心里都有数。酒过两巡,紫府君起身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这就动身吧。”临走前让他们等一等,自己进了琅嬛,说有东西要带上。

  神界的人,抬脚便是天涯,月火城再远,也不过弹指间抵达。

  进了祭司殿,里面有人迎出来,白衣黑发,浑身上下没有点缀,却人如皎月,不染尘埃。紫府君知道她是麒麟玄师,向她颔首致意。天帝同她介绍了来人,她上前深深行了一礼,“承蒙仙君再造之恩,长情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紫府君轻笑,虚扶了一把道:“长情……还是本君给你取的名字。”

  长情直起身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她六神无主,看不见他的样貌,却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语气和音色,如杏花春雨,东风破晓。她那时猜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果然没有错。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才能取出宋长情这样温暖的名字吧。

  “本君今日来,是受陛下所托,为玄枵司中定神养魂。请玄师为本君引路,”紫府君说罢,回身对那两个师兄弟道,“你们且在外面等我,不必跟来。”

  长情引他往密室去了,天帝呆呆目送他们的背影,眉间隐约有忧惧之色。

  “他们为什么要独处?”

  炎帝趁机往他心上捅刀,“怎么?你怕长情会看上他?也对,女人很喜欢他这种脾气和长相。”

  见过山川壮丽,便无心江海广阔了,其实天帝根本不必担心。

  长情将紫府君带到冰棺前,惴惴看他抽离伏城的三魂七魄。尸虫过处几乎寸草不生,当真是寻了很久,才终于僻出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一缕浅淡的蓝色被仙君收入怀里,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紫府君也不劝她,待她哭尽兴了方道:“所幸处理得及时,要不是有坚冰封存,恐怕连这一魂一魄都难以保全。玄师请节哀,事情总算没有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转圜。”

  她终于止住哭,难堪地擦了泪道:“我失态,让仙君见笑了。”

  有了妻子的男人,几个没见过女人哭的?紫府君波澜不惊,和声道:“魂魄交给本君,玄师可放心。我有一件册子,想请玄师过目。”说罢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卷轴来,交到她手上。

  长情不知这是什么,迟迟展开了,上面赫然写有她和少苍的名字。一路往下看,似乎把两人的纠葛记载得很清楚,最后是以金箔写成的两句话,“冠之为幽虚之天,理之以天后之便。”

  她愕然看紫府君,他聊聊一笑道:“这三生册连天帝都没有看过,本君这回犯了天规,趁职务之便,把内容泄露给玄师了。本君这么做,只是为了向你说明一点,万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不是因你和天帝有这段姻缘,本君也不会出手救你。你们之间一同经历了那么多,还不够看清一个人么?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你,你挺过来了,也不应该放弃他。”

  她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那繁复的篆字,半晌才道:“我和他是有姻缘的?”

  紫府君点头,“当然,你可以不认命,但不能不信命。你知道本君为什么当时给你取名叫宋长情?就是因为你残念中带恨,对你不好。叫长情多有人情味,你有好姻缘,何必执迷于前世。”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么仙君为什么让我姓宋?”

  “因为唐朝后面是宋朝嘛。”仙君讪讪笑了下,“你比预计的早醒,本君算错时间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密室,天帝和炎帝还在外面等着。天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低着头,直到听见脚步声方抬眼,迎了上来。

  紫府君一派淡然,“螣蛇尚有一魂一魄残余,我这就带他去地脉安置。”

  长情殷殷嘱托:“一切便有劳仙君了。”

  紫府君点头,“有本君在,只管放心。”说罢冲炎帝一笑,“二师兄,我需要人搭把手,你随我一同去。”

  炎帝很有眼色,立刻说好。临走又吩咐了句:“伏城的尸身成了虫冢,不能再留着了,想办法处置了吧。”

  那两个人出门,眨眼便不见了。殿中满室静谧,只剩天帝和长情两个。空气里凝结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望一眼对方,各自都有些不知所措。

第82章

  天帝道::“榆罔说得对,那具躯壳不能再留着了,恐怕夜长梦多。我这就命人垒起柴垛,焚化了一了百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发觉袖上被牵扯了下,心头骤跳,竟鼓不起勇气来回头望她一眼。那分量沉甸甸压在心上,只听见她清幽的语调,慢吞吞说:“明日一早吧,今晚夜太深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天帝心头愈发杂乱无章,那些话像从天外飞来的,他恍惚着,弄不清出处。

  是长情说的吗?应该是吧,可他不敢求证,怕万一弄错了,空欢喜一场。他情愿糊涂着,这是一个卑微的求爱者最后的一点安慰了。他到现在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怯懦,怒海狂涛敢迎面而上,可一旦风平浪静,又害怕一切美好都是幻象。

  长情有些无奈,他不肯回过身来,只好她转过去。

  “怎么了?听不见我说的话么?”

  他呆呆的样子,“你说什么了?”

  “我让你今夜先休息,明早再想别的事。”

  他哦了声,脸上显出犹豫之色,“快到寅时了,来回赶路休息不了多久,还是……”

  “我没有让你回去。”她忽然道,“内殿有床榻,天帝陛下要是不嫌弃,就入内休息吧。”

  他脚下不动,灯影里人显得有些伶仃。奇怪他早就不是水底稚嫩的少年了,可现在看上去,依旧算不上老成。他像广袤天宇下的一道惊虹,沙漠里的一弯翠碧,身后明明是博广的背景,他却可以永远保持纯净无暇,甚至一团怯生生的味道。他大概是天下内心和外表最不相称的人了,分明老谋深算,看上去又是一副温润可欺的样子。也或者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刻意伪装吧。

  他因她的话,更显得无所适从,“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睡你的床榻?”

  她觉得他明知故问,“我第二次被你押上碧云天,你还不是自说自话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他顿时赧然,“那是因为你入了魔,我怕你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可她显然不相信,柳眉一扬,斜眼看人。

  往日那个灵动的长情好像又回来了,他不说,心里充斥着伤情和感激,庆幸一切不算迟,但又对那具被舍弃的躯壳恋恋不舍。

  不知那个长情长眠地下会不会感到害怕,他看着眼前的长情,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迟疑着伸出手,“我摸你一下好么?”

  她腾地红了脸,“你想摸哪里?”

  天帝陛下几乎是顶着压力,把指尖落到她脸颊上。小心翼翼地触摸,感受鲜活的力量在寸寸游移间勃发。长情看见他眉眼间凄楚的丝缕,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云月,你怕我么?”

  她这么唤他,令他一震。他说不,“我只是不敢相信,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她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是因你而死,第二次是因你而生。玄师又活过来了,当年的诅咒不算临终的毒咒,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他说不,“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放心。所有咒术都需要下咒的人亲自去解,绝不是你活过来就能搪塞的。”他说着,那种委屈的表情又来了,枯着眉道,“你就当我小肚鸡肠吧,反正本君在所有人眼里,从来不是好相与的。我们的婚事,你之前说‘再说’,那我能不能先下诏书公布婚约?至于婚期,我不逼你,一切你说了算。”

  天帝陛下在婚事上可说绝对单纯,只要名义上能牵绊住她,即便婚约有名无实也没关系。这么做耽误的是谁?当然是他自己。麒麟族第一代祭司定下过规矩,后世祭司不得成婚,她早就作过孤独终老的准备。他呢,垂治九重,婚姻儿戏不得。宣布了婚约,万一遇上合适的人,就要白白错过了。

  “你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么?”

  似乎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他的侮辱,他面色不豫,“玄师不会以为,本君为这段感情弄得伤痕累累,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真的是玩笑,那么代价未免太大了。

  她低下头嗫嚅:“刚才仙君让我看了三生册,有些东西不能不信……”

  天帝有些意外,没想到安澜入琅嬛是为了取三生册。这刻也顾不上天规不天规了,他急于询问,“册子上是怎么说的?”

  要论及婚嫁,玄师难免也有些小儿女情态,不愿意正面回答他,推脱道:“没什么。”转过去整理祭台上香烛,不再理会他了。

  天帝的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他知道她的脾气,当真没什么,绝对会直截了当告诉他没希望。既然没有断然回绝,那就证明“有什么”。

  唇角忍不住要扬起来,云袖下的拳握了又握,都遏制不住他的欣喜若狂。自从师承白帝起,他就把自己锻造成了无欲无求的机器,但在关于她的这件事上,他终究还是有求的,甚至欲望无边。

  欢喜但不能冒进,他独自在地心转了两圈。待情绪平稳些了,重新换了持重的模样,陪在她身边打下手。她拈香,他为她压实炉里香灰,她给殿里掌排灯,他捏着蜡烛从相反的方向一一点燃,向她汇拢。

  就是这种不张扬的温情,一点一滴流淌进心里,有润物细无声之美。渐渐近了,迎头撞上,她心跳漏了一拍,抬起眼看,他在火光里还是那个美好的少年,深深望着她,对她清浅微笑。

  两人对站,他把她手里的蜡烛接过去,放在一旁。双手空空,无处安放,便将那双柔荑握在掌心,不知应该说什么,就表一表现在的心情吧,“我对你是真心的。”

  她说知道,“其实吞下混沌珠后,我就开始明白你的心。经历磨难的时候特别渴望平实的日子,那时你在我身边,我偶尔清醒,就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只是一直觉得说不出口。你归位之后,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能心平气和面对面说上两句话,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那些前仇,要一桩一件清算,似乎不太可能了。龙凤和麒麟三族无法一心,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与天界抗衡。现在麒皇不在了,我也没了造反的心气,只要剩下的族人不必忧心生死,就足够了。”

  天帝静静听完,给她指了条明路:“只要你当上天后,麒麟族便可永世长安。本君可以镇压龙族凤族,但麒麟族有你,本君绝不会为难这一族。我也不瞒你,当初天同活着,对本君来说是心腹大患,本君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三大族群已近凋敝,本君有这个度量,容他们偏安一隅。”

  谈情说爱弄得像谈政治一样,两个人满脸肃穆,说得一本正经。天帝仔细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眉间轻蹙一下,也会让他把心提到嗓子眼。

  “本君不是在向你逼婚,只是提个小小建议,全看你答不答应。”他舔了舔唇道,“一万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本君等你答复。”

  她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惹人讨厌,到底不是平白无故的。”

  这下他慌了,脸色也有些发白,“本君又说错话了?”

  她嫌弃地瞥着他,“求婚不会好好说吗,非要带上全族,对本座进行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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