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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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铁舟一哼:“陈大人,你还不够格。”
“你!”陈允民大怒,他已经年过七旬,听了此言,脸上皱纹迅速地起伏,灰白的胡子颤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正嘈杂时,一人踏着方正的步子走出队列,挺着胸膛在殿中央跪下,声音刚正明朗:“皇上,臣有本启奏。”
乃是那数月前被威国公无理囚禁的京兆尹鱼长崖。鱼长崖在威国公府被扣押了三日方才释放,据说积虑成疾,回府后调养了许久方才恢复。
段云嶂挑眉:“鱼卿有本?呈上来。”
内侍从殿首下来,欲取鱼长崖手上的奏折,却见他捏得死紧,抽不出来。
“臣要参威国公刘歇。”
内侍咳了一声:“鱼大人,松手。”
鱼长崖炯炯地盯着那蓝本的奏折,似有些不放心,终于还是松了手。
殿上的段云嶂、殿中的柴铁舟、肃敬唐等人都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鱼长崖此人,永远都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做出似是而非的事情。
段云嶂瞥见静立的刘歇眯长了眼睛,仿佛也在思索着什么。这时内侍将奏折呈上,段云嶂劈手取过,展开一看,心下又是一阵无奈。他想了想,将奏折往旁边一递,示意内侍一一念出来。
内侍念着念着,声音有些虚了,然而皇帝陛下垂着手坐在旁边,只得大着胆子念完。只是念到最后,几乎是句不成句了。
其实内容倒是乏善可陈,文章也没有花多么大的心思去雕琢,以鱼长崖的才华,这么一份奏折委实有失水准。段云嶂想。
可是却大胆而贴切。段云嶂看着跪在殿下的鱼长崖,忽然想起了魏太傅,想起了吕大尚书,想起了那些被刘歇拆了脊梁,吃了骨头,踩着往上爬的旧臣子们。今日上朝,他心中还是有些犹疑的,或许是因为黑胖,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可是看到鱼长崖这样的臣子,他的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鱼长崖参刘歇构党擅权,滥袭恩荫,亵越朝常,颠倒铨政,掉弄机权,为臣擅杀擅逐,为官恣意搒掠,而又谋害忠良无数,使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实乃乱政之大奸大恶。
段云嶂叹气,鱼长崖参的好,可惜却无用。一纸空言,没有证据,如何定罪?
“威国公,鱼长崖参你的罪名,你可听清?可有辩驳?”
一时满殿沉寂,无人敢喘大气。
良久,威国公澹澹地笑了:“皇上,臣无可辩驳。”他抬起头,神色冷沉地盯住了殿首的君王。十年了,这幼虎的成长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今日一上朝他就看出来了,小皇帝这里终于耐不住了,要使出杀手锏了。虽然鱼长崖横插了这么一脚,插得有些莫名其妙,倒也不妨碍小皇帝所布的大局。刘歇眯着眼睛想,肃敬唐,白静燕那几个人都已被他架空了实权,段云重那边虽未定案,却也有了八分的把握。驸马凌霄的被停职之后,京城九卫一直掌握在刘歇手中。段云嶂究竟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他是以为自己真的不可能谋篡么?还是一直以来,自己其实都高估了这小子的心计?
不不不,看段云嶂的神情,想必已是有了八成的胜算才敢如此。
刘歇决定暂不接招。
段云嶂垂下眸子,老狐狸。
“猎犬顶烛,自非吉兆。威国公,朕倒是找到了两个人,能解此梦。”
“敢问皇上,是何人?”
段云嶂唇线鲜明地一抬:“传段云重、李季春上殿。”
刘歇一怔。
李季春是大都督府的副都镇抚,也是掌握京城九卫的临西将军。如果李季春一直都是直接效忠于段云嶂的话,那么京城九卫,早已脱离了他的控制。而段云重…分明和段云嶂已成仇雠,却为何…
大都督府中,仅靠李季春一人,还不能掌控京城九卫,然而有段云重前王爷的身份,若再手持皇帝密令…
他忽然明白了。
段云嶂怕的就是他不谋反,倘若他不谋反,以他刘歇的地位,如何能处他死罪?于是他将自己的亲弟弟贬为庶民,做成鲜美的饵,诱他上钩,又暗害他府内妻离子亡,朝上声名败坏,将他逼至绝境,迫他不得不去咬这个饵。
段云嶂就真敢这么布棋?他就不怕段云重真的想做皇帝?
又或是自己掉以轻心了。七夫人私奔之事也好,刘萼堕马身亡也好,都是段云嶂从中做的手脚,他急怒攻心,终是忍不住铤而走险。他原以为段云嶂不过是个只会玩奸猾手段的小人,却不料这些奸猾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激怒他。
刘歇从不感情用事,段云嶂便攻击他的感情,刘歇没有弱点,段云嶂便故意将自己的弱点给他看。
百密一疏。
刘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输给了这头幼虎。
李季春全身甲胄,至殿前跪下,抱拳道:“皇上,京城九卫俱已就位,全凭皇上差遣。蒙玺卫此刻正在殿外待命,正阳门一带,已全在秀林卫控制中,上昀卫统领不遵军令,已被臣斩杀。”
殿上的年轻皇帝露出胜利的微笑:“刘歇,你可知罪?”
刘歇沉默了。
良久,他慢慢冷笑出声。
“老臣何罪之有!皇上,倘若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我刘歇的命,你就错了。”
段云嶂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反而对殿下始终不动的鱼长崖道:“鱼卿,你虽才高八斗,方才那奏折却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来呀,宣旨!”
柴铁舟此刻方才缓步上前,而后掏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圣旨,面对群臣宣读。
“罪臣刘歇,蒙先帝厚恩,忝列朝廷,不思回报社稷,飞扬跋扈,败坏朝纲,今列其十大罪状…”
刘歇冷笑:“承蒙皇上厚恩,这莫须有的罪名,要凑齐十条,委实不易。”
柴铁舟没有停下:“其罪一,弄权营私…”
“其罪二,残害忠良…”
段云嶂坐直了身躯。他等这一天,等得何其辛苦。可是这一切进行的如此顺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罪十,意图谋…”
反字未出,殿外已传来一声悠长而洪亮的疾呼:
“报!紧急军情!”一个满身尘土的士兵急急奔入大殿,双手高举战报,头盔上鲜明的血迹触目惊心。
“启禀皇上!犬释国大举兴兵进犯,我军猝不及防,历阳失陷!”
辞君一夜取楼兰
秋日的风如绵绵细针,密密地钻进骨子里。金凤裹了裹身上的衣裳,偷眼一瞄太后的神情,迅速地摸了一块云片糕。
太后极忧心地看了她一眼:“皇后,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想过少吃一些?”
金凤被云片糕的粉末呛住,咳了一下。太后似乎是真的有些恨铁不成钢。
“太后,臣妾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忌口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您看那粉粉嫩嫩的糕点,仿佛在朝你招手微笑一般,如何能忍得住不吃?”金凤老老实实地答道。
太后叹息,这个黑胖皇后,有时看似深不可测,有时又简单得可笑。
“哀家真不知皇上喜欢你哪一点。”
金凤一呆。
两人于是无言。过了半晌,太后实在无聊又紧张,于是跺跺脚道:“皇后,给哀家讲个笑话听听。”
“…太后,这个情景是讲笑话的情景么?”
“不要废话,快讲。”
“…太后,其实臣妾的父亲喜欢您许多年了。”
“…”太后娘娘的指尖在剧烈的颤抖。
“这个笑话还好笑么?”
太后娘娘颤抖得更厉害了。
金凤淡淡地看一眼再不出声的太后,低头默默吃自己的云片糕。
她不是没想过少吃点,可是少吃点又不会让自己变成刘白玉那样的美人。何况,心又空得那么厉害,不吃东西,如何填补。
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宫人一直没有回来。金凤并不是很意外,想也知道现今朝堂上那个架势,莫说是人,就是个苍蝇只怕也飞不回来。让她觉得可笑的是,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而那一帮文臣武将,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父亲,你真的会败么?
金凤无法忽略的一件事就是,她终究是刘歇的亲生女儿,她姓刘。刘家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刘歇真的垮了,莫说是她,就算是已经隐居不问世事的刘白玉,也不免遭池鱼之殃。她一介贫民女子,无才无貌,当初仗刘歇之力,竟一径登堂入室成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盛衰同理,刘家既败落,她也没有任何的理由留在这皇后的位子上,只怕性命也将不保。
这些后果,她清楚,刘歇清楚,段云嶂也清楚。
可是她从来没有阻拦过段云嶂,从前是无力,后来亦是不愿。只因这一切在她涉入之前早已注定。
与之相比,她和段云嶂那点儿女情长,又何足挂齿。
良久,太后道:“你向来有主意,说说,乾罗殿现在情况如何?”
她向来有主意?金凤有些意外:“臣妾如何能知道乾罗殿的情况。”
太后焦虑地咬了咬下唇。
终于有些不忍心,金凤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不是么?”
于是只能静等。
太后也是可怜,明知自己儿子正在做一件并无十成把握的大事,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厚着脸皮来她这香罗殿,与仇家的女儿面对面坐着消磨时间。
又过了许久,前殿终于有人来传信了,却不是原本金凤派去的那个宫人,而是段云嶂身边的小孙子。
“先说,皇上如何?”太后焦急地握着座椅扶手,头上的珠翠凌乱地抖动。
“皇上一切均安。”小孙子不急不慢地答。
“那么朝上局势…”
“已尽在皇上控制之内。”
金凤心中舒了一舒,立刻又沉了一沉。
“那威国公…”
小孙子有些担忧地偷看金凤一眼,快速低头:“犬释国突然兴兵东犯,西疆告急。威国公…威国公自请为左翼先锋,出征犬释。”
金凤和太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意外。
“你…再说一遍?”金凤舌尖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威国公自请出征,难道皇上准了?”太后急问。
“皇上…皇上说威国公虽身犯重罪,却也曾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准威国公出征,戴罪立功。”
两位娘娘皆默然。太后快速地将视线转向金凤。
金凤垂眸思索一阵,再抬眼,太后的眼神愈加深沉了。
侍奉这位婆婆多年,金凤多少能读懂她眼中深意,于是苦笑两声:“太后以为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臣妾么?”
太后一窒,而后重重一哼。
金凤道:“依臣妾看,金殿上今日早已埋伏下刀斧手,只待申明父亲的罪状,便要将他当场擒拿斩杀吧。”
太后脸色微变。
“太后,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您比臣妾更清楚。皇上是不可能临时迟疑改变主意的。皇上之所以准父亲带兵出征,实在是不得已。”
“不得已?”太后疑惑。
“历州总兵钱伯庵,正是我父亲的门生。天下安定,即使斩杀了我父,钱伯庵亦不敢妄动,可如今犬释入侵,西北边界全靠钱伯庵一人支撑,我父若死,钱伯庵必反。届时,犬释东入,天下大乱。”
“…”太后又惊又怕地望着她,仿佛头一回看清楚她的脸一般。
“父亲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的。”金凤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说的是一个遥远地方发生的故事一般。“今日乾罗殿中,表面上看是皇上赢了,其实…胜负犹未可知。”
父亲,您已经被逼到绝境了,还能起死回生,竟然还逼得皇上将兵权都交出了一部分。女儿真是佩服您。
想到段云嶂此刻的心情,金凤心中泛起微微的痛楚。原本胜券在握,却依然功亏一篑,段云嶂心中必定不会好受。
段云嶂即位的第十七年,一场策划周详的政变就在犬释国突如其来的马蹄下偃旗息鼓。威国公刘歇毫发未伤地逃过一劫,京城九卫将威国公府包围得水泄不通,最终却整整齐齐地撤离回营,连威国公府的一根草也没有拔走。
朝廷中无人敢再提此事,然而市井中却始终议论纷纷,都知道皇上和威国公是彻底撕破脸了,虽然还粘连着一丝脸皮,彼此却都不好看了。究竟谁赢谁输,人们还莫衷一是,因为犬释国骁勇善战的士兵还还在天朝的国土上挥舞着弯刀,而十几年来未经受过战乱的天朝军队还能否干脆利落地将犬释军队打回老窝,谁都无法确定。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有刘歇知道,在朝廷上,他已彻底失势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借重如今左先锋的身份,拥兵造反。然而他既无领兵的经验,又与所带之兵从无交集,何况左先锋一职手下能用之兵极为有限,拥兵造反便如以卵击石。第二条路,则是率兵抗击犬释。倘若他能完胜回朝,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倘若他兵败,那么段云嶂将在他的身后,等着和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自那日后,段云嶂便忙于与内阁兵部等商讨如何应对犬释之策。云岩公主的驸马凌霄将军因被刘歇参奏停职在家,如今被段云嶂拎出来委以重任,作为征西元帅,统兵三十万,不日即将出发。听说凌大将军老当益壮,也叫嚣着要和儿子一起上阵杀敌,结果舞刀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腰,灰溜溜地被将军夫人撵到厨房做饭去了。
一辈子没有服过输的凌大将军在厨房里握着菜刀切白菜的时候,终于说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富有哲理的一句话:
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大军不日即将出发,作为左先锋的刘歇,自然也要随军出征。他的前路,亦是充满了未知。
出征当日,皇帝陛下登上朝阳门楼,为数万军士饯行。之后又发表了一通演说,无非是好男儿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类的话,却被段云嶂说得慷慨激昂,连宁死不肯让夫君出征的云岩公主都感动落泪,终于硬着心肠目送凌霄离开。云岩抱着金凤,哭了一夜,哭昏过去方才止歇。金凤心中苍凉,道,你的夫婿虽离你远去,他的心却始终与你同在,总好过相隔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云岩只顾自己哭泣,不明她话里的意思。
及至五更天,金凤照顾云岩睡下,自己缓缓步出寝殿。殿外侍卫将她拦住:
“娘娘,您尚在禁足。”
金凤无言。她站在殿门张望不远处轩罗殿的金顶,朦胧而又伤感。想了想,转身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宫女端着一盅鸡汤出了香罗殿,往轩罗殿的方向去了。临行前,金凤密密叮嘱:记得要看着皇上喝下去,不要让他熬到鸡鸣才睡下。命小孙子公公多点几只蜡烛,还有提醒皇上坐端正些,坐的不舒服了就给他好好垫几个靠枕,暖手炉一定要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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