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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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默片刻,肚子里咕噜一声,火气又上来,不再理他,厉声向众人喝道:“你们这么拦着朕的路,是要造反吗?”

“臣等不敢——”

太子派们参差不齐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谁也不甘心前功尽弃啊。他们赖着,齐王派也不愿意走,怕万一走了,皇帝磨不过他们,松口答应了,那齐王派吵了半天功夫也等于前功尽弃了。

两方又开始吵嚷起来,终于把皇帝吵到怒极攻心,喝令道:“再不散开,就传廷杖来!”

太子派无一人让路,敢拦圣驾的人怕挨板子?笑话。

齐王派有些骚动起来,倒也不是胆小,而是他们自觉清白,他们是来拦太子派的,不是拦皇帝,不需要挨这份打,所以就有些想往路边避去。

周连营寻机往那上书御史身边靠去——他早看出来了,就数此人掐架最猛,应该是领头的。他凑过去,低声道:“拖住他们。”

那御史原来正抬着下巴鄙夷地瞅着齐王派,得这一言,立刻灵醒过来:不错,要不是这些人一直作对干涉,他们的上书说不准都成功了,这会儿想避开这一顿打?想得美,必须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个要闪开的齐王派开腔就骂,他是真正的发起人,举止对其他人有一定的影响作用,很快两派再度舌战起来。等齐王派再想脱身时,行刑的侍卫已经出现了。

皇帝多少年没有被这样饿过,恼火极了也不分什么这派那派,跟他对着干的还是站他这边的,只觉得拦在前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懒得去午门了,下令全部拖到路边,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齐王派傻眼:求饶的话丢不起这个人,可真要挨这顿打着实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们,人全部被拖到边上,路清出来之后,就要离开,御辇路过被押着趴伏在地上的周连营时,他才抬手示意停下,声音高高地传下来:“你是勋贵之后,朕给你父亲一点脸面,你现在认错的话,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连营前后的两个齐王派官员羡慕地拿眼剜他,有好爹就是好啊呜呜。

“多谢陛下宏量,末将不敢临阵脱逃。”

听到这个话,皇帝哼笑一声,便要挥手令内侍重新起步,却听周连营紧跟了一句:“但末将另有一事,恳请陛下开恩。”

“何事?”

周连营在地上偏着头,看了被押在对面路边的孔侍讲一眼,道:“禀陛下,孔侍讲年岁已长,恐怕熬不过杖刑,他曾在东宫给末将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请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将一并领受罢。”

御辇上静默了,过了一会,飘下淡淡一句话来:“朕如你所请。”

第94章

廷杖说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听上去二十下并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有的官员家规严或是自己顽皮,在家时也没少挨着打——但其实不然,廷杖的杖是特制的,由栗木制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状,集中了打击面也就罢了,最凶残的是还包了铁皮,铁皮还不是光滑的,还有倒刺,再讲规矩的家族也炮制不出这种杖来教训子孙。

那廷杖一举起来,前端的铁皮都是黝黑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不出一点寒光,懂点行的就知道,那是因为不知打过多少先辈官员的尊臀,积沉下了无数陈年血迹。

有胆小一点的就控制不住在地上有点抖了,但这时候肯定无处可躲,皇帝亲口定的数量也打不了一点折扣,不过众人也还是有一点自主权,那就是可以选择挨打的时候是脱衣还是不脱衣。

侍卫给留了默数十个数的时间,众官都趴着不动,没人肯脱,除了周连营,他利落而无声地褪了下衣,趴他后面的齐王派官员闪瞎了眼,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

他凌乱地都说不出话来了,前头这个是武将没错,没有文臣那么要脸没错,可他排在武将这个标签前面的还有侯门贵子啊!出身那么高做人这么随便好嘛?!

周连营自然听见他的动静了,但不回头,泰然沉声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破肉绽之后,碎布很易跟着进入血肉里,届时挑出来受的罪不亚于廷杖。即便运气好,衣服没破,也会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来如同剥皮。”

候刑的众官都知道廷杖凶残,但因资历有限,还没有亲身尝过,不知脱不脱衣服都有学问,里面竟有这么可怕的分界,这时一听,都打脚底板窜上股寒气。

便有人一咬牙,跟着把裤子褪了——反正有人带了头,还是太子的伴读,丢人也不丢他一个,总比回家剥皮去好。

有二很快有了三,又跟着有了四五六若干,到廷杖真格带着风声“砰”地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还死要着面子,穿着裤子受了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众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个凶残之处:不是啪啪啪一气连着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间都有短暂间隔,让挨打的人的神经完整接收到了痛苦,才继续落杖。

二十下不紧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趴了,趴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另一半皮实些,还能拉上裤子爬起来,但也是哎呦不止的,满头冷汗的,龇牙咧嘴的,什么怪样都有。

爬起来的那一半里齐王派缓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赶着走了,这么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实在也没心情再继续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紧。太子派却都没动,忍着火烧一般的痛苦只是站着,等候。

廷杖扬起的风声仍未止歇,还有一个人在受刑。他挨的数目早已超出了二十杖了,却还是一声都没有吭过。

毫发无伤的孔侍讲站在旁边,红着眼圈,几度要扑上去都被侍卫拖开了。

终于最后一杖落下,侍卫收杖退开,诸人忙瘸着腿脚一同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又有人脑子转得快些,想去东宫里借个车轿来。

站一边监刑的太监把人拦住了,为难地道:“各位大人们,皇爷走时吩咐了,请大人们廷杖后就离开宫城,不得逗留乱走了。”

“哎,你就不能私下通融一下——”

周连营松开了咬得死紧的牙关,含着满嘴血腥气,干哑地开了口:“别为难张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难违。劳驾诸位把我扶到宫门外,再着人往我家去报个信即可。”

他说着要爬起来,但他意志坚韧能忍住不喊痛,身体却不是铁打的,只略微动弹了一下就又趴下了。孔侍讲见此,忙背对着他蹲下身来,向众人道:“把子晋扶我背上来,我背他出去。”

众人便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脚地把周连营扶到他背上去,孔侍讲体瘦,又常年埋头做学问缺乏锻炼,背着个成年男子有点颤颤巍巍,便有两个人自觉分站到两旁,伸手扶着周连营的腿帮助托着一点。

打趴的那一半这时也差不多都缓过来,陆续爬了起来,众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先前混在一起掐架时还不觉得什么,这时再看,对比就很鲜明了。

齐王派那边先走了一半,现在人本就少了,还都有点垂头丧气——这顿打怎么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边则不然,孔侍讲打头,他背着人走得很慢,却没一个人超越过他,除了两个人帮托着周连营之外,旁边还又有几个留神看着的,随时准备出意外时替补,后面则是一堆人互相搀扶着跟随,虽然走路姿势和齐王派一般难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着腿往前挪的,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来——老子的廷杖挨得光荣!

张公公不由盯着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令侍卫们离去,他自己则领着个小内侍跟班往玉年宫去交差。

**

玉年宫是卫贵妃居住的宫殿,作为在外朝都刷出知名度来的宠妃,卫贵妃的这一个“宠”字可不是白来的,自打太后仙逝之后,内宫再没有分量足够能说得上话的人,皇帝的日常起居几乎就和卫贵妃绑在一起了。

张公公走得腿脚酸软地进去,求见皇帝,却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后,觉得疲惫已经休息下了。

他便要退出去,卫贵妃听到动静出来,扬声道:“公公留步。”

张公公忙回身弯腰,等候吩咐。

卫贵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但望去却仍如二十如许的佳人,肌肤紧绷,眼角光滑,一张娇媚容颜寻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公公差事办完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张公公听她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心中晃悠了一下,陪笑道:“瞧娘娘说的,这等监刑的闲差,老奴要是都办不好,自个就该寻根柱子撞死了,哪还有脸往主子跟前来。”

卫贵妃格格笑了一声:“本宫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样——本宫听说,周家那个小子也夹在闹事的里面了?还挨了四十杖?”

张公公回道:“娘娘消息灵通,正是这样。”

卫贵妃的声音就拖长了:“这么多杖下去——都没出岔子?”

听话听音,这话里的余意都快拖拽得绕了梁,张公公不好的预感证实,把腰弯得更深了点:“回娘娘,老奴亲自看着,一下下都打得实在,包管没有一点放水。”

卫贵妃垂下眼,拿涂着蔻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划着,似是百无聊赖,再出口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张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宫伤心。本宫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喂了狗了。”

张公公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老奴该死。”

“你的确该死。”卫贵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纤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侍立在旁边的贴身宫女红梅见着了,忙道:“娘娘仔细手疼,心里再有气,也别作践自己身子。”

就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扁平小玉盒来,打开,里面盛着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红梅蹲身,挖出一小块来,小心地涂抹在了卫贵妃的那道红痕上。

卫贵妃自己也后悔,蹙着眉看她涂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确认不曾破皮留不了疤,才重新抬头冷笑道:“这么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你眼睁睁放过去了,现在还来同我打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宫心软,舍不得向皇上进言,打发你去扫御道?!”

张公公连连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办事,可皇爷没有下令,老奴不敢下这个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惯常揣摩着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着卫贵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卫贵妃这边倒一倒,替卫贵妃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可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来压本宫。”卫贵妃媚眼一横,别人万万不敢说的话,她张口就说了,这就是宠妃的底气。

“你打量本宫是头一天进宫,不知道你们那些花头?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皇上亲口下了令才没命的?当年本宫几乎要成了事,虽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还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二次,本宫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来——结果功亏一篑,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气,闹了出假死,坏了本宫的大事!”

张公公听她发怒,一声不敢言,伏地听着。

“你明明知道本宫有多恨他,关键时刻,却不肯帮本宫出这口气。”卫贵妃探身向前,盯着他,“不敢?有什么不敢的?打得用心点,四十杖足够要了他的命了,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别人再挨一份,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的什么!”

当然是怕周连营背后的永宁侯府啊!张公公心中嘟囔,卫贵妃说得轻巧,什么花头不花头的,可她知道这个,永宁侯府这种有底蕴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门小官好糊弄——没看周连营本人连脱衣与不脱衣的分别都门清儿吗?

他真敢对人家的嫡子下这个黑手,他自己离去作伴的时候也不远了,这闹起来可不止永宁侯府一家的事了,好好的儿子,进宫一趟活活叫打死了,别的勋贵们哪有不唇亡齿寒要联合跳出来讨公道的?到时候他这个监刑的妥妥地是个替死鬼的下场。

张公公满怀腹诽,明面上只是求饶:“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卫贵妃平了平气,又喝问:“那残了没有?四十杖下去,总不能叫他以后还能活蹦乱跳像个好人似地吧?”

张公公眼睛盯着面前的青玉砖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说也要养上一个月才能下床。”

这就是没残的意思了。卫贵妃左右张望了一下,抓起一个茶盅扔下去:“没用的东西,给本宫滚!”

张公公顶着一额头的茶叶梗,茶水扑簌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来,嘴里告着罪,倒退着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宫的大门,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了步,重新直起腰来,响亮地先“呸”了一声。

跟着他的小内侍忙给他收拾头面,把茶叶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给他擦面,嘴里痛心地道:“爷爷是皇爷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么能这么不给爷爷脸面!”

“你爷爷我原来也以为自己有两分脸面呢。”张公公仰着脸,冷哼,“结果帮着办了那么些事,到头来在人家眼里还是狗都不如!”

小内侍道:“娘娘以前对爷爷倒也客气,只是这一二年来,不知怎么火气越来越盛了。”

使了这么多年劲,还没把储位抢过来,火气能不盛嘛,张公公心里恨恨地想。可这火气再盛,也不该朝他头上发啊,他是伺候皇爷的,又不是专门奉承她的。太子在东宫坐了那么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都快而立了连本奏折都没摸到,人家不也还和和气气的,从来没听哪个小内侍无故受过他的责骂。

而且别说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读都有十分修养,打得爬不起来了,还能替他开脱一句“皇命难违”。张公公这么一比,越想越气,一回没如玉年宫的意,翻脸就能这么羞辱他。见小内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还要替他把前后衣摆拉平整,张公公等不及一把挥开他,大步飞快前行。

直到疾走一段,把心里受的气都发出去了,他的脚步才重新慢了下来。

小内侍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张公公则边走边若有所思,天命这回事,也许确实是违逆不了的?

第95章

出了宫门后,太子派们三三两两告别地散去,孔侍讲没走,他有马车,就停在宫门外面,一路直接把周连营送回了永宁侯府。

朱漆大门外闲站着两三个小厮,听见孔侍讲说了缘故,将信将疑地上来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立时惊得蹦起来:“真是六爷!”

几个争先恐后地地往里跑去传报,不过片刻功夫,正在外院书房的周侯爷最先得着消息,匆匆赶来,身后四个小厮抬着张宽大的酸枝木春凳,一溜小跑地跟着。

跑到近前,小厮们合力把人从马车上小心地弄下来,再抬到春凳上,这过程里难免要牵动到周连营的伤处,他这时还没昏迷,但神智已经不大清醒,痛楚加剧时会抽搐一下。

周侯爷正吩咐一个小厮快取帖子去请太医,吩咐完了一回头看见,心痛地连连喝道:“蠢材们,轻些,轻些!”又喝道,“还不快把人抬进去!”

小厮们几乎是踮起脚尖地抬着春凳去了,周侯爷这才有空招呼孔侍讲,请他进去喝茶,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内院也已经得着消息了,拜“得宠”的传言所赐,小厮传话进来之后,丫头往安氏处报信后也想着给霜娘报了,两处院落离着二门的距离不一样,正院近些,迎晖院远些,霜娘得信又迟一步,但她年轻脚程快,真是大步往外跑着去的,半点没顾及形象,因此居然和安氏同步出现,在二门处汇合了。

两个人碰了面,霜娘喘着气叫了一声“太太”,安氏道:“你来了正好,快一道去看看。”

嘴里说着话,脚下步子一点没停,霜娘忙应着跟了上去。

出了二门没走几步,便见着抬凳的小厮了,霜娘一见人竟是躺着回来的,心下瞬间漫开一片恐慌——她知道情况可能不妙,但没想到不妙成这样,周连营不是那等娇贵公子,他但凡还能站着肯定是要自己走的,不会让人抬着。

急慌慌赶上去一看,趴伏在春凳上的人腰部以下晕染开满满的一片血色,霜娘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如被捅了一刀,一股锐痛直入心间,腿脚发软着就要站不住,但旁边安氏面对失而复得还没半年的儿子变成这样,受激更大,看了一眼向后便倒。霜娘慌忙伸手帮着金樱相扶,自己脚下不得不努力跟着撑住了。

眼看安氏不成,霜娘掐了把掌心,逼着叫自己定下神来,出头料理。

先问是怎么回事,小厮却说不上来,霜娘也不及纠缠,周连营这样肯定是要回后院修养的,便先一步赶回院里,指挥着丫头们团转着,把次间的炕收拾出来铺上两层柔软被褥,炕上没有帐幄,更适合伤者舒展,又令准备干净衣裳去厨房要热水等等。

一时人抬了来安置好,没多大功夫女眷们听到消息都过来了,因还不知周连营伤的是何处,不好进去,只是问候,又问发生了何事,霜娘也还发着蒙呢,一头勉强按住不耐心慌敷衍她们,一头见梅氏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要往里走,她是长嫂,和六房关系又好,相对没那么多顾忌。霜娘怕惊着她,忙又抽空来拦住她。

安氏这时终于缓过来了,发话把众人全赶了回去,梅氏想要留下帮手,但她身子这么重,安氏当然不会答应,她只能把金桔留了下来。

一行人刚走,太医来了,先把了脉确认没有伤到内腑,跟着便要看实际伤处。

浸满血迹的外裤被小心脱下,怕小丫头们经的事少,手下没个轻重,动手的是金樱和金盏姐妹两个,金盏是听到消息后就赶过来的。但饶是她们,也被露出来的一片血糊吓住了——前文有叙,廷杖上是有倒刺的,所以造成的视觉效果十分惊人。

太医打量了两眼,为难地抬头道:“夫人,这廷杖不同于普通棍棒,最好将令公子的伤处清理一下,下官仔细瞧明白了,才敢开方。”

热水霜娘早已令人要来,这时候正好放凉了,端了一盆来,布巾下去浸湿,然后金盏就举着布巾发抖了——她是五星级的好丫头没错,可是她所受到的所有教导里没有包括要处理这种场面,一般家里教训爷们怎么也教训不出这个后果啊!

她求助姐姐,金樱把布巾接过来,比划了一下,也停住了。霜娘避在帘后,把帘子掀了一条缝在看,这时实在急得忍不住了,出声向安氏道:“太太,我胆子大点,我来吧。”

太医无奈之下本要接手,听帘后有年轻女眷出声,就不便再说话了,识趣地暂避向外面堂屋。

霜娘见他走了,忙忙掀帘出来,挽袖抢过布巾。她胆子其实不大,趴在那里的要是别人,她也得吓得不敢看,但是是周连营,那其实就无关胆量大小,只有非做不可。

她专注认真地开始擦拭,只要去除恐惧的话,这事其实不太难,主要是擦去一些虚浮的血迹,太医在堂屋传声过来,说有些已经稍微凝结起来的血团或血痂不用管,那深红褐色看着比鲜血吓人,其实是伤口在缓慢愈合的标志。

除了血迹外,布巾还会带下来一点丝状的絮物,霜娘开始没在意那是什么,以为是伤口不太干净。等换过好几条布巾,切实见着了他伤处的惨状,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就心疼得抽抽了,憋了半天的眼泪瞬时喷涌。

然而这也不是哭的时候,她用力抹了把眼睛又给憋回去了,继续给他清理伤口,只是心里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还不知道周连营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但廷杖只有皇帝有权下令对臣子使用,这罪魁祸首是毫无疑问的。

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忙忙避回里间,太医重新进来看诊。

万幸的是,太医看过之后,给出了一句明确的“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致残”的结论,听得此语,霜娘揪紧的心脏总算放松了一点,一直站着的安氏也吁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开方等事不必赘述。

**

因出了这桩意外,金盏和叠翠都重新回到了后院,迎晖院的人手又充足起来,但涉及周连营的贴身照料事宜,霜娘坚持没有交给她们,自己亲历亲为。

周连营在军里打熬了这几年,体魄比同他一道挨板子的文官要强健许多,隔天就清醒过来了,但他虽不至于伤及根本,外伤还是委实严重,白天还能自主喝药,到夜里就发起了高热,又陷入昏沉,连着两天都是如此。好在太医事先有过提醒,他炕前没有一刻离过人,每回都被及时发现了。

周侯爷没放太医走,就请他住在外院客房,因此药方也都是当即开来,基本没耽误半点功夫。

到第三天夜里,他终于没有再烧起来,又过得两天,太医诊断过后,宣布他的伤势完全稳定下来,以后只要遵医嘱吃药换药,过半个月他再来复诊一次就好。然后提出告辞,他是职官,要当值的,不能长久逗留下去。周侯爷便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包礼送他出府,又约定了半月后派车去接他复诊。

这时周连营身上的疼痛感也稍微轻了一点,人来看他时,他能正常和人对答了。见此,迎晖院里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安氏这几天几乎整天守在这里,积压下了好些家务,这时也不好再拖了,好在霜娘的用心尽力她都看在眼里,她回去倒也放心。

安氏走了,霜娘到这时,才有机会坐到炕边,说上两句私话了。

真能说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冒出一句来:“……你抢文官的活就罢了,干嘛还这么拼。”

他为什么挨的这顿打,当日晚一点周侯爷过来看他时就一并说了,霜娘知道当时情势下,虽然似乎皇帝还给了免罚的选择,但事实上他就是没得选,逼到那个份上了,哪还有路可退?退了以后也就不必见人了。

但孔侍讲只是曾任东宫讲官,不是周连营真正的授业恩师,就不以身相代也不会招致什么贬语。霜娘说的就是这一点,虽然这会刷出很多声望来,但以她的立场来说,真不希望他去受这双份的罪。

周连营扯了扯嘴角,他现在只能这么笑,动作稍微大点就要牵到伤处。“辛苦你了。”

霜娘叹气:“我这点辛苦,哪里比得上你吃的苦头。”

他还笑:“我想早点给你挣个诰命。”

“我不稀罕这个。”霜娘真心实意地道,“我又不跟名头过日子,你能平平安安的,才比什么都好。”

周连营歪头看她:“那你是稀罕我了?”

他都这个样了还能有心情调笑,霜娘无语望天,周连营的心情还真不错,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不要装傻,我半夜睡不着,听见你偷偷哭了。”

“……你不疼了?”霜娘被闹得没脾气。

周连营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疼。”

他这么说,霜娘又心软了,安慰道:“太医说了,你就是皮肉伤,看着严重,只要好好养着,会一天好似一天的。”

周连营听了,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知道父亲给张德全送礼了没有——就是那天的监刑太监。”

霜娘被他的跳脱弄愣了下,仔细想了想,道:“没有听说,应该没送吧?送他干嘛呀,把你打成这样。”

“他没下黑手,不然不止是打成这样了。”周连营道,“你让人请父亲过来,我与父亲说一下,还是该送一份过去。再者,张德全偏向齐王,就算不为着谢他,给他和齐王之间种根刺也好。”

他说着又笑了:“说不定卫贵妃已经找过他的麻烦了。”

这是正事,霜娘忙答应着出去吩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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