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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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如何能忘。”图恩笑着解释:“阿母你看,这铁皮虽大,可敲打成薄薄的铁壁,并不废料。灶台实用青砖搭建的,耐火又牢固。这火烧得也不是木材,是石炭。”

图恩让随行的一人去灶台后面取了几块蜂窝煤过来,“王家阿兄给的方子,石炭配其他料子,制成这样的蜂窝煤,火力是寻常柴薪的几倍。”

不能解释的都推到遥远的王家阿兄身上吧,反正郗道茂不能千里迢迢去对质。

“嗯,放回去吧,我知道了。”郗道茂无需揣测那从未见过的蜂窝煤,只需看灶膛间蹿起的火苗就知道火力到底有多猛了。

“我也知豆菽榨油过程,筛选、炒制,下一步就是最关键的压榨了吧?”

“是,压榨在另一处,阿母随我来。”图恩把郗道茂领到榨油房。

榨油的器具不是刚才炒制那样大家伙,夺人眼球,可郗道茂莫名觉得,这榨油器具更加精致高级。刚刚炒制好的熟黄豆通过架设在屋梁上的管道,直接进入榨油机榨膛内。郗道茂抬头看这比寻常住房高许多的油坊,这才明白头上的管道做什么用的。随着榨膛旋转,两边的出口,一个出压榨过后的榨料,是灰黑色的,还有黄豆的腥臭味,另一边是豆油,与入口的都有不同,它也是灰黑色的,浑浊、有臭味,经过过滤之后,才是日常食用的“孝油”。

郗道茂走到初榨油旁,闻着那股味道,轻叹,“这是军中用在火盆火把上的油吧,火攻之时也用这个。你这孩子,我还当你真从古籍中发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油。”

“世人鄙薄植物油,以为就比动物油脂差一等,女儿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这些豆粕牛吃了,比寻常牛长得更为健壮,猪吃了提前三月长成两百斤的大猪,鸡鸭之类家禽更不用说。既然动物能吃,人肯定也能吃。好处多者呢,大祖父、几位舅舅舅母守孝,有这豆油滋补,身体比其他守孝之家是否好上不少?阿母,您不能只看它原来是做什么的,我中间经过这么多工序,精挑细选,把不好的剔除,最好的才奉给长辈。”

“罢了,我说说不过你,最后滤油的就不去看了。”自从女儿做豆油压榨之后,郗道茂把家里关于油的书籍都翻看了一遍,也知道榨油大约就筛选、炒制、榨油、过滤四个基本步骤。中间还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方、技术,大体差不离。

郗道茂到庄子的主屋歇息,笑问:“你这榨油作坊可有管事统领?”

“有的。”图恩点头,从矮柜里翻出一沓纸张,“这是大管事写的,阿母帮我把把关。”

黄色的草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以郗道茂嫁于书法世家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字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女儿的工坊里做大管事,能识字已经让郗道茂喜出望外。

“十二日,压榨机出现跑渣,跑渣为片状。出饼较软,手握即成一团,流油中有白沫。初步推测为油料太湿。应对之法为条排装订更紧,最后一根条排用手锤打入,条排压紧丝母拧四圈。”

“二十六日,压榨胡麻油有回油之像…”

所有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郗道茂原本想问问这位管事是否有能力、是否忠心、是否能驾驭,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郗道茂的问题集中在一点上,“王惜为何予你这么多好物?”

第63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爱啊!

嘶嘶,不行,光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肉麻话图恩说不出口。

说他对我一见钟情?看看自己当小身板,别朝王怜花身上泼恋/童的脏水了~说我看上他了,我年龄可能离说这话还差十年。那能说什么?

图恩脑子一阵狂转,道:“王家阿兄与我一见如故,他在晋兴政令顺畅,小有成效,只是很多东西晋兴无能为力。我这里有,就给他送一些。”

对,没错,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py交易,请千万不要以为他恋/童或者我变态。

“他是王家人,自有宗族帮扶照应,怎么找到了你?”

“他的身世母亲是知道的,父亲有不如没有,王家虽有宗族之名,可都与他出来五服,借不上力。”

“胡说,既是同姓同宗,自然会相互扶持,日后是要埋在同一片坟茔的,怎么可能不帮?”宗族是何等亲密的联系,在外为官,别说宗族,就是同乡都比旁人亲近三分。自王家绝婚归来之后,郗道茂从未担心不能容身,郗家永远都是她的后盾。她所有的烦劳与忧愁,都只在不愿低人一头。

郗道茂嗔怪,“你年纪小,不懂这些,是他这样与你说的吗?”

他是骗你的!

郗道茂只差吧这五个字写脸上,图恩装不了糊涂,“阿兄能骗我什么?”

郗道茂沉默,是啊,人家真金白银拿出来,送来的铁皮罐子、闪亮的钢钻头,都不是假的。那铁器比金银还珍贵,真正急人所急、想人所想。自家还没回报什么,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呢?

郗道茂看着跪坐在自己跟前的女儿,软软糯糯的一团,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

难以逻辑自洽,郗道茂无奈松手放过这个疑惑,搁置问题,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图恩逃出生天,她实在不知道现在这个年龄,如何与长辈谈心,长辈以为自己听不懂,自己懂也要装不懂。

“洪媪,你说阿恩是不是太早熟了?”待图恩离开,郗道茂跪坐在窗前,忧心忡忡问道。

“小娘子早慧,这是上天的恩赐。”

郗道茂摇头,“上天的恩赐都是有数的,比如梨树不该在冬日开花,若是有一年的冬天特别乱,梨树会错了时节,开花了。那花儿也美,可花儿不会结果。我真担心,阿恩日后会成为冬日早开的花儿,未及结果就衰败了。”

“娘子多虑了,我们小娘子可是在真人面前拜过的,谢罗仙亲自祝祷,有上天庇佑,名字都叫恩呢。上天的恩赐多不胜数,若是非要冬日开花儿玩,那就把冬日改做春日吧。”洪媪比关心则乱的郗道茂看的明白,现在他们脱离的王家,没有余姚公主虎视眈眈,还能有什么危险呢?郗道茂有嫁妆、有产业,为人明事理,等日后自己嫁人或小娘子嫁人了,嫁为人妇,儿孙满堂,一辈子就这么平平顺顺过去了。

“说不好,我心里总是悬着一个念头,若有似无,我也说不清是什么。”

“那就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洪媪抖开一件薄披风,轻轻披在郗道茂身上,“娘子也要注意身子,跟着家里守孝,娘子受苦了。”

“不苦。”郗道茂接过洪媪递来的热汤暖手,笑着回忆:“小时候,伯母待我和道胤如亲子,母亲去的早,多亏伯母带大我们,送我出嫁,筹谋道胤娶妻。本就情同母女,为她守孝三年,我是愿意的。”

洪媪赞同点头,“小娘子也跟着吃素,等三年孝期过了,提改姓上族谱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当初把小娘子带出来,是为了不碍后房的眼,可这些日子郎君总送信来,怕那边面上不好看呢。不如直接归做郗家女,也省的日后再烦扰我们。”

“唉,子敬足疾也不知怎样了?”

“能怎样?既不耽误娶公主为妻,也不耽误交游玩乐,夜里痛一痛、病一病,该当的。”洪媪没好气道。她是郗道茂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陪她熬过丧母、欢喜出嫁、悲痛丧父、绝望离婚,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只盼着日子平顺,再不起波澜。

“洪媪别说气话,子敬总写信来,想必是与公主关系不睦。我们纵然绝婚,还是表姐弟。”

“那娘子日后就改称王七郎做表弟吧。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管不到,尤其是这一表三千里的前妻表姐,就更管不着了。”

郗道茂也不生气,轻笑摇头,不接这话茬,嗔道:“说阿恩呢。”

“有甚可说。郗家珍馐的名声都传遍了。最近出门,上至高门大院,下至田间地头,咱们小娘子都有巧思的名头妇孺皆知。郗家难道不喜欢这样才名远扬的小娘子?”

“珍馐馔玉不足贵,阿恩最大的长处是那线装书。可惜那日大宴上,伯父引人去书房,许多人喝得醉醺醺,心思都在饮食上,没见阿恩最大的长处。伯父身处高位,也不能勉强旁人,太过生硬。”

郗愔想“自然而然”把线装书的名声传出去,这对读书人而言,是巨大的进步,比什么善于庖厨、巧手珍馐重要多了,这才是真正的巧思与才华。

“来日方长。等出孝再办一次大宴,或者干脆办一场文宴,小娘子的长处早晚会被世人发现。”

“伯父顾忌脸面,我却迫不及待想让阿恩声名远扬。”

“娘子有办法给小娘子扬名?”洪媪眼睛都亮了,世家世仆,她也不是没见识的老妪。小娘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婚事,没有父族依傍是大大的短处,若是能有非凡才华弥补,也能嫁得好人家,一生平顺。

郗道茂从矮柜里取出一部书,外面有一个藏青色的书套,上书“嫏嬛食单”。书套三面封闭,留着出口的那一面整齐列着三本书的书脊,上有书名,分别是点心单、杂素单和汤羹单。书套边缘有小小的凹陷,非常方便取用。

洪媪接过,抽出书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问道:“娘子亲手抄的?”

“是啊,不枉嫁入王家一场。我的字不能与姑父、表弟相较,就是姑母也比不得。不过,谁叫我是她母亲呢。”

“娘子就是太谦逊,您这一笔字,当世女子中数得着的,日后也是要和卫夫人相提并论的。书往王家送吗?王家在建康,来往俱是执宰公爵,见的人多了,我们小娘子的名声肯定能传扬开来。小娘子孝敬祖父祖母,总没人能说嘴,再好不过了。”

洪媪现在不嫌弃郗道茂与王家藕断丝连了。

郗道茂却摇头,“建康虽好,王家却是个泥潭。我准备送给谢姐姐。”

“谢娘子?好,好!再好不过!”洪媪抚掌赞叹,谢道韫当世第一才女,得她一句赞,可谓平地飞升。她又是王家媳,只看王家亏欠郗道茂的面子,也能为小娘子多说几句好话。有她背书,小娘子才女的名声算是妥了。

“谢姐姐蕙质兰心、见微知著,不发一言,她也明白我。可惜,阿恩研制了铁锅炒菜,无人得见,也尚未传出名声。等日后定要再加一本炒菜单,嫏嬛食单必定名流千古。”

面上遗憾摇头,语气里全是炫耀。没办法,好东西这么多,看得人眼花缭乱,见得这个看不了那个,我家女儿就是这么聪慧啊!

郗道茂把三本书收好,放在洪媪怀中,“明日就派人送去吧。”

“娘子放心,老奴明儿个一早就差人去。怪不得娘子这几日精神不好,晚间屋内也点灯熬油的。这书抄好了,娘子也好好歇着,身子要紧呢。”洪媪兜着书,起身就要离开。

郗道茂却笑:“洪媪先歇着,我还有些事情,忙完了就睡。”说着又从矮柜里拿出一叠纸,平铺在矮几上。

“还有什么事!”洪媪回身一屁股坐下,“熬得眼底青黑,怎么还没忙完?娘子有什么事儿,吩咐老奴去做不行吗?”

“不行啊,这事儿必须得我来。”郗道茂看着图纸,指着买下的荒地中那一条小河,“我欲在这里建一座流水织坊。建康城外水边,有水排引流水巨力鼓风铸铁,有水轮机赢河水舂米磨面,富庶的乡间也有水车灌溉。流水之力太大了,且日夜不修,岂是人力能比拟的。以往在建康,我也只瞧个热闹,后来阿恩的油坊捅破窗户纸,让我恍然大悟。我若能引水力,做事必定事半功倍。今天去她的油坊看了一天,脑子里好多思绪,只差理出一个线头。洪媪容我再看看,我保证,再过三刻钟一定歇息!”

洪媪伸头看去,她也看不懂这线条繁复的图纸和密密麻麻的小字,“照老奴说,您和小娘子一样,也是满身的好处,旁人看都看不过来。娘子和小娘子都是有大学问的人,老奴也不多问。老奴去吩咐小厨房留一眼灶,温着水,娘子若是饿了,吩咐一声,吃食马上送来。做再大的学问,也不能亏了身子不是。”

郗道茂笑着点头,送走了尤自感叹的洪媪。

还有原因郗道茂没说,当初离开王家时,郗道茂曾放言王家不要阿恩,阿恩日后只需以郗道茂为荣。可回来这些日子,守孝、人情、宴会、往来,什么都没做成。只是一个绝婚的女人,如何让阿恩引以为荣?

郗道茂看着眼前精细的图纸,寄已厚望。民生之事,不过耕织二字。耕她不懂,织是女人的本能。若是她能引水力,建一座织布的作坊,多产好布,甚至丝绸,那将是不世功业。

母女俩都有自己的事业,为日后忙碌,眼光自然不会困在一家一城。

这日晚间,郗超用过晚膳,笑问:“小妹和幺娘还忙着呢。这几日的饭菜不得幺娘指点的吧,水平次了些。”

“不知足!我看你是喝醉了,早知如此,就叫幺娘不要给你素酒喝!”周氏笑着拍拍丈夫的胳膊,“咱们幺娘难道是厨娘吗?天天给你做吃的。往日吃的是什么,幺娘回来把你嘴养刁了,如今正好忆苦思甜。”

郗超大笑,“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诚不欺我矣。”

“幺娘手下有三员大将,阿土、阿白、阿尧各有各的长处,还不够堵你的嘴。我们幺娘培养人不计代价,不仅亲临指点厨艺,还让这三人学识字作画。你瞧今日的饭食,摆盘精美,虽有不足,却也日日进步。咱们家原本的厨子都被带着学了不少,手艺大有长进。”

“有教无类,好!奴仆婢女都识字懂文,才是世家景象。家里的人是该动动了,不然日后只能望其项背,跌足兴叹。”

郗超喝了些素酒,脸颊红润,兴致高昂。周氏见他心情好,不像以往沉郁,斟酌着开口;“是啊。我只忧心她们母女还是想搬出去,按理说这么用心培养厨子,该精力不济才是,她们母女却不忘日日出门,且各有各的去处,我都不知她们娘俩的心在哪里。”

“娘子谬矣,小妹可从未想过住在郗家老宅。”

“哦,怎么说?难道老宅不好吗?我自问待她们甚是和气,连家里几个孩子都比不上,有些地方先迁就她们呢。为什么?莫不是还为二弟妹那几句酸话生气不成?阿翁已经罚了啊!”周氏不解,“我看小妹不是那样计较的人,幺娘更是洒脱,不会为了几句闲话与家里生分。”

“不关生分与否。看人啊,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我问你,幺娘说不介意二房做的蠢事,可有说过不搬出去。你教她办宴席,她只接厨下事,调度奴仆萧规曹随,从不亲自处置郗家老人,事事都报给你,对不对?”

“小孩子初掌中馈,我本该把关。”

“难道以幺娘的本事,少了你,她办不下来吗?若是她有长久留在老宅的想法,就不会放过这施恩、立威的机会。你瞧她呢?”郗超捋须,老神神在在,“再说小妹,你以为家里补偿她几倾地,小妹就一笑而过,万事不究了吗?听说她日日巡查庄子,想在庄子上建织机作坊呢!近日,幺娘在阿父书房借了许多园林典籍,她们想必已经勘察好地形,要修宅院了。”

“啊!还说不是与家里生分!这可怎么是好?”周氏惊讶,“父母在,不别居。小妹若是住出去,会让别人戳脊梁骨的啊!”

“戳脊梁骨的也是我们郗家被人指指点点,小妹是绝婚之人,情况特殊,不能以常理论之。有孝油大热在前,又有那么多珍馐馔玉在手,小妹和幺娘日子比你我好过多了!”

“还说风凉话!那可是郗家的名声!”周氏推了丈夫一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以后是郗家的家主!

“名声?郗家还有什么名声?大司马已故,我的仕途也跟着完了。你我无子,下一辈中无可执牛耳者。郗家现在全靠父亲撑着,我只盼父亲长命百岁,不让我有亲眼见家族倾颓之日。”郗超长叹一声,满目空茫。

“郎君,不要说丧气话。你只是守孝不得已辞官,日后肯定会起复的。”

“哈哈?你以为我在乎的是微薄官职吗?不,我的仕途完了,官职在不在的无所谓。待我出孝之后,朝廷肯定会征召,我要去而今小人当道的朝廷蝇营狗苟吗?而今朝廷是谢家小儿当权,当日他立在我门前打躬作揖,如今岂有不报复回来的。我是不会出仕受气的!阿父高门之后,功勋卓著,宰辅之才,尚且辞官仰望,谢家小儿日薄西山之人,礼遇居然在阿父之上,朝廷何其不公。这样的朝廷,我郗超不屑与之为伍!”

“好,好,好,不做官就不做官,咱们夫妻就在句章,守着大娘和二娘,终老此生。”周氏跪坐在郗超身边,轻轻给他抚胸顺气。自桓温薨逝之后,郗超辞官在家,一直郁郁寡欢,难得今日一吐胸中怨气。

什么抱怨朝廷不公,对阿翁礼遇不够都是借口。他是跟随桓大司马的旧人,如今新的当家人已经变成谢安,他自然是不愿意向宿敌低头。

周氏顺着自己说话,郗超却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晚膳喝了两杯酒,郗超情绪激动,慷慨陈词,“当今天下战乱纷纷,胡狗乱华,汉人被屠,易水断流的惨事,骇人听闻。南渡之时,河水是红的!古往今来,汉家儿郎何曾有过如此衰败之相?”

“我等高门尚且挣扎求生,更遑论升斗小民。尚书省的黄册上,在案丁口只有建/国时的一半,走到田间地头,扶犁的是健妇,男丁都成了战阵上的累累白骨。惨啊,百姓凄惨,我也凄惨。娘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郎君,你喝醉了,我与你倒一碗醒酒汤来。幺娘给的方子,你还赞过的,记得吗?”周氏哭笑不得,怎么突然这样严肃,他们刚刚不是在说小姑与外甥女吗?怎么突然拐到朝政上来了。

“不喝!幺娘为何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家不能回,虽有宗族,却不能庇佑族人!”郗超拂开周氏的手,狠狠捶地板,“是皇室!”

“郎君!”周氏惊呼,妄图打断他。

“皇室混乱,天子昏庸!君者,源也。所谓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天子昏庸无能,朝廷百官明哲保身,才有今日小妹的苦楚,若是无一明君,日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小妹。”

“别说了,郎君,你醉了,我扶起回去休息。”

“不,娘子,你不懂,什么源清源浊,五十年间,六位天子。百官百姓连君王是清是浊都不曾看清,这源头又换了。皇室子孙凋零、皇嗣难继,正式衰微之相,天命…不在矣。”

郗超幽幽叹息却宛如巨雷劈下,周氏愣在原地,不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看着北地汉人被当做两脚羊屠杀的,杀不完他们还要吃人,或重做军粮,或虐杀玩乐。吃不完的,胡狗也不允许汉人或者。易水的八千少女,芳魂何在?南渡之后,朝廷偏安一隅,日子就好了吗?多少□□离子散,活下来的又真的是人吗?北边苻坚一代雄主,眼看就要一统。南边,天师道打着上苍的旗号,哄骗了多少人,偏偏阿父、叔父都被这样的手段所迷惑。这世道哪里有太平,世人的出路在哪里?”

“在寝房,来,我们回寝房,你醉了。”

“不对,在军权!军政一手!在桓大司马!他本是最有希望带领汉家儿郎,一举收复北地,把胡狗逐出中原的那个人。可惜啊,谢家小儿拖延着九锡,桓大司马没了,晋朝继续江南做着缩头乌龟。我就看着,看着他们的下场,到底是北方胡人南下牧马,还是南方天师道北上建/国。”

“回来,你喝醉了!”周氏抱着他的胳膊,拉着人跌跌撞撞往内室走:“素酒也不该让你喝,喝醉了就说胡话。”

“不,不是胡话,是我一生为筹之抱负。”郗超满脸通红,胀红的眼睛被酒精熏出泪来,“壮志未酬!壮志未酬!”

“好,好,壮志,壮志。”周氏费劲把丈夫扶进内室,心中庆幸,多亏今日她有心与丈夫说小姑的事情,特意把婢女仆人打发了。这样的话若是被第三个人听见,那才真是天降横祸、性命堪忧。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打响,把周氏从思绪中惊醒。“好了,有雷就有雨,天气凉爽,你也能少些烦闷。”周氏轻拍着陷入迷糊的丈夫,轻轻给他摇扇子。

窗外不仅有惊雷,还有闪电,以及在闪电一闪而过的亮光中,一张惶恐的脸。

这是郗家大郎郗彻。

但凡说秘密,背后总会被人听去,这仿佛成了逃不开的魔咒。

郗超在自己的院子放松大醉,周氏身为当家宗妇把院子篱笆扎得牢牢的。可谁也不会防备郗彻,他是郗家长孙,这一代中的第一人。郗超无子,过继他作为嗣子,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婢女不会拂逆他的意思,任由他不通禀入内;郗超夫妻不会戒备自己的侄儿兼嗣子,郗彻也自认亲密,见门口无人值守,他理所当然过来请安。

如今郗彻满心惊慌,深恨自己腿长,没事儿跑来大伯院子干什么,嫌命长吗?他恨不得自己从没听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没听懂伯父的抱负和无奈,不懂什么壮志未酬。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谋逆!

伯父跟着桓大司马谋逆!

天啊,地啊!这可是株连家族的大罪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郗彻慌忙冲出院子,在花园跌了几跤才跑回自己的房间。

怎么办?怎么办?他听到这么要命的话,大伯会怎么对他?会不会杀了他?

咚咚——

冷颤!郗彻正脑补自己吓自己,突然门外出来敲门声,这另类的心想事成,简直要吓破他的胆。闪电划过夜空,房外雨滴已经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谁?”郗彻抱紧茶壶,色厉内荏呵问。

“为父。还不快开门。”

吁,不是伯父,不是来杀我灭口的。不对,我怎么能这样想伯父,就算他发现我,也不会严重到要杀我啊。我真是自己吓自己,不会的,不会的。郗彻抚着胸口顺气,气喘如牛。

“耽搁什么,快开门。”门外,郗融不耐烦道。

郗彻放下茶壶,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忘了点灯。郗彻把灯火点亮了,这才去给父亲开门。

“父亲,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郗彻一边行礼,一边把父亲让进屋。

“还不是你。听下人说,你在花园里跌跤了,回来不曾沐浴换洗直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人如何喊都不出来。多大的人来,再过几年,就要出仕了,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

啊?有人唤他吗?他没听到啊!不对,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明明自己刚到房间,只坐了片刻,怎么连父亲都惊动了。

郗彻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刚回房间,还是神思不属呆了许久都不知道,回头看刚刚坐过的地方,雨水晕染开一大片,这是他只坐一会儿就能染成这样吗?

“阿彻!”

郗彻突然被一声大喊叫回神,打了个冷颤回过头,就见着父亲严肃的神色。

“父,阿父。”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遇到什么了?”郗融严肃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郗彻连连摆手,又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没有说服力,随意找个借口:“在花园摔懵了,对,摔懵了。”

“说!”郗融一拍桌子,郗彻随着桌子一抖。自家儿子自己清楚,若非大事,不会让他吓得这样,惊慌失措!郗融在兄弟中不显,在儿子面前却很有父亲的威严。

郗彻本就心神慌乱,如今被父亲逼问,更是守不住秘密。

郗彻冲到门外,对守在门边的仆役道:“父亲有话和我说,你们都站得远些,守着回廊口,有人过来立刻禀告。不管谁来都要禀告,祖父、阿母、阿弟、小妹…无论是谁,记住了吗?”

吩咐完仆役,郗彻又把父亲拉到屏风后面,离门窗更远,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到。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伯父说,他曾跟随桓大司马谋逆。”

“什么?”

“嘘!嘘!”郗彻一把捂住他爹的嘴,“轻声!轻声!”

素日克己复礼的郗融都忘了礼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大兄可是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啊!…怪不得,怪不得桓大司马一死,大兄立刻辞官,我还以为是因为守孝。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明明大兄辞官在前,阿母病逝在后。”

郗融拍着大腿自言自语,他现在也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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