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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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清最爱的就是银钱,最想挣的也是银钱。不过宁婉倒是赞同的,莫说银钱俗气,没有银钱哪里能度日?她倒是觉得宁清还算拎得清,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将银钱弄到手。
自己之所以给宁清出主意,其实为的也是钱。宁清就这样落魄了,爹娘能不为她操心?就似当初喜姐儿出了事儿,大姑立即就老了几岁,自己帮着喜姐更多的是看在大姑的情面上。而自家爹娘本就不是能干担事儿的人,年纪越来越大心也越发软,只为石头操心还忙不过来呢,再有了宁清的事免不了日日糟心,恐怕还会影响寿数。只有让宁清弄回她的钱,家里才会重新安宁。再者那些钱为何要白白便宜刘五郎那个黑心肠呢!
“你想将银钱要回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宁婉就道:“你们家做生意的钱刘五郎拿走了不能叫骗,他之所以敢拿就是因为你们的瓜果铺子是刘家的,所以赚的钱也是刘家的。但是,你也可以把自己的嫁妆要回来。”
宁清提起银钱时恨意更深,“他就这样说的!可是明明我辛辛苦苦地做生意,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不容易才攒下了一千两银子,他骗我说放出去有五分利全拿走了!过后就成了刘家的家财了!”她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咬下刘五郎的几块肉,“刘五郎给我休书时说把聘礼和嫁妆都还我了,总共只有三十贯钱,还是多算了!”
原来刘五郎和宁清这几年竟然挣到了一千两银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宁婉完全能想到刘五郎一定为了这笔银子算计了许久,才把银子都弄走了。
辽东有一句俗话叫“缷磨杀驴”,而宁清这个自以为多精明多能算计的人,就是那头傻傻的驴,累死累活地为别人拉磨后立即被从磨上缷下来杀了吃肉了。
“刘家的家财是与你无关,”宁婉待笑不笑地提醒宁清,“可是你嫁妆生出的利钱可一样属于你的嫁妆,要知道关于嫁妆律法上可写了许多呢!”
“对了!我们做生意用的本钱正是我的嫁妆!”宁清多精明的人,立即就醒悟了,“当年我们从刘家分家出来,只分到了一处破房子和一个卖货担子,房子现在还在呢,卖货担子又能值多少,因此这些挣的钱大半都是我的嫁妆生的利钱!我都要讨回来!”
看着宁清急忙要走,宁婉喝了一声将她叫叫住,“告状也不急这一会儿,你先想明白为什么马驿镇上的人都不肯帮你,也就知道去了衙门里应该怎么说!”
宁清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个人说她不好不要紧,两个人说她不好也没关系,但是整个马驿镇上几乎没有人帮自己说一句话,倒是爹娘过去了人人都露出了笑脸,许多人还都说不信自己是宁家的亲闺女,她可是在一旁听得真真的。
如果自己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县衙里的官老爷定然也看不惯,哪里会让自己打赢官司呢?想通了这一节便垂着头走了。
宁婉平静了心情回了东屋,一进门就见槐花儿醒了,正在炕上笑嘻嘻地玩儿,爹、娘和铁石陪着她,又都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来大家都听到了她与宁清的对话。
娘一面给槐花儿将刚刚睡得篷乱的头发重新梳起,拿了两根大红绫子替她扎在小丫丫上,一面含笑道:“你肯帮清儿一把最好了,毕竟是亲姐妹。”
宁婉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了,“我哪里帮她?只凭她做过的那些事,我才不帮她呢!”
爹就打着圆场,“算了,我们不提清儿了,婉儿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家说些高兴的。”
宁婉就气鼓鼓地道:“我把话说在前面,你们帮她我管不了,但是不许她进德聚丰,也不许她管家里的事!”
爹和娘就赶紧一同点头,“我们都知道。”
铁石拍拍宁婉的肩膀,“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自己与自己生气!”
槐花急忙扔下手里的小木头人儿跑过来,她站在炕上小手正好能够到娘的肩膀,也学着她爹的样子拍拍了两下,头上的两朵红绫花一颤一颤的,甚是好看,“娘,不许生气了,大家高高兴兴的。”
宁婉心里原有一股无名火的,听了女儿娇嫩的声音就似一股清泉流了进来,就是天火也息了,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谁说我生气了,我才没生气。”
回了家,宁婉将槐花儿送到上房,自己回屋里换了家常衣裳再过去。婆婆就问:“好好的回娘家怎么生气了?”
宁婉看着坐在婆婆怀里的槐花儿就笑着捏她的小脸,“还真是个小耳报神呢!”
婆婆就笑,“难得她才这么大,话说得却清楚。一回来就告诉我娘生气了。”
槐花儿果然又笑嘻嘻地指着娘说:“别生气了。”
宁婉哈哈笑了,又轻描淡写地告诉婆婆,“没什么,不过是我二姐与姐夫吵了起来回娘家,我便说了她几句,大家都以为我生气了,其实我才不生她的气,她不配!”
婆婆再不管事儿,也曾听人说过些宁家二姑娘与娘家早不来往了,因此就劝,“算了,毕竟是亲姐妹,能让就让让她吧。”
宁婉知道婆婆就是这样的性子,因此倒不以为怪,不想铁石在一旁也说:“婉儿就是嘴硬,她其实心里还是帮她二姐的。”
第294章 相助
宁清年前就去了虎台县衙门击鼓告状。听说她穿了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挽头发只用了根木棍,声泪俱下地诉说刘五郎富贵后将她赶出家门,还将她的嫁妆扣下不还,求青天大老爷为她做主。
宁婉是听钱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双结来说的,双结又悄悄问卢夫人,“刘宁氏可是夫人的亲姐姐?夫人怎么没先与我们夫人打个招呼?”
为了将银钱弄回来,宁清做出这样的姿态一点也不稀奇,宁婉听了淡淡一笑,“虽然是我的亲姐姐,但这些年来往却少。听说她的夫家与安平卫的权贵们有些生意往来,因此我倒不好打招呼——只怕让钱县令左右为难。且我又想着钱县令那样正直的人岂不会秉公断案?因此就是我娘家也告诉他们只听县令大人的吩咐。”
双结就叹:“还是卢夫人体谅我们家大人和夫人。我们夫人让我来,也是想告诉夫人,令姐夫家之所以这样有恃无恐,就是仗着巴结上了安平卫指挥使家的家奴!那天周家来了个小管事,竟想到县衙里指手划脚,我们家大人听他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话立即就让衙役们将他叉了出去!”
其实宁婉果真不想帮宁清打官司的,但是她们总归是亲姐妹,血脉相连,就是她再不承认别人也要将她们往一处拉。如今钱夫人之所以派人来给她一个情面,她还不能不接着。此时只得笑道:“总之我就是相信钱县令是再刚直不过的好官,不必说周指挥使,就是总兵府又怎么样?武官管着守土防备,文官管民生断案,各不相干,便是谁想胡乱指手划脚也是不行的。”
双结能过来自然先打听了宁家的一些往事,但告状的宁氏毕竟是卢夫人的亲姐姐,且案子果然也是要判她赢,钱夫人才让她来送这个现成的人情,此时就道:“我们家大人自然是最秉公持正的,凭谁来案子也要这样断!刘宁氏的嫁妆和嫁妆生出的利息自不能被刘家扣下,至于那纸休书作废,若是两人果真过不下去就和离好了。”
看来,这就是钱县令对案子的判决了,正是宁婉先前估计的结果,因此就笑道:“还真要多谢钱夫人呢。”
“我们夫人也一直念着夫人的情儿!”双结发自内心地笑着,自卢将军驻在虎踞山,将到扶余国的大路打通后崔家生意就十分顺遂,崔夫人通过自家夫人与卢夫人有了交情,每次往来送货都平安,因此送到钱家的孝敬也越发多了起来,她虽是个下人但竟也因此得了许多好处,“多亏了卢将军对崔家的关照。”
其实宁婉对崔家的关照就是收下了他们家的礼,别的什么也没有做。但这话总是不好说的,宁婉就笑着谦让道:“只说我们家将军与钱县令的交情,再有钱夫人对我的关切,还不是应该的。”
百结瞧着卢夫人果然对案子是满意的,就笑着拜辞。宁婉就让盛儿拿了红封,“这大冷天的难为你过来。”又让盛儿带她下去喝茶吃点心。
宁清只要拿回了钱,其余的事情倒是好办。刘家一向最贪财,他们若想刘五郎再娶,便是孙子都可能重新给了宁清的,那样他们母子怎么过日子不成?宁清的精明能干不是假的,总能守得住家财。
爹娘应该放下心了,宁婉也就不欲多管,因此没两日见双结又来便吃了一惊,“可是刘家不服又闹出事来?”
双结赶紧上前行礼道:“夫人不必担心,凭刘家怎么样还敢不服我们老爷的判案不成?我们夫人打发过来原是另一件事。”
宁婉便笑了,“我竟是想差了。”她一细思量便也明白了,宁清固然上不了台面,刘五郎又能强到哪里?自以为靠上了指挥使周家便闹着休妻,就是那一千两银子尚不能光明正大的要走,还是自宁清手中骗到的。钱县令任了十来年的父母官,收拾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双结就陪笑道:“毕竟是亲姐姐的事,夫人是关心则乱了,”就将那日回去后的事大略地讲了,“堂上判案我虽然没有亲见,但听小厮们说刘五郎先前趾高气昂的,只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呢,我们老爷一根签子发下去批了他个藐视公堂之罪,五板子打完了人也老实了。我们师爷算了嫁妆的出息,替他们析了产,他驳也没敢驳,当堂就画押承认了。”毕竟是卢夫人的二姐夫,双结也不好将刘五郎屁滚尿流的样子说得太详细。
宁婉却听出了双结话外之意,“难不成他们没分开?”
双结方知卢夫人果然不大关切娘家的二姐,竟连结果还不知道,便道:“当日析了产,我们老爷便命师爷将他们那一千两银票送到银楼里分成两份——我们老爷的意思是,本钱虽然大半是夫人姐姐的嫁妆,但是刘五郎毕竟是家里的男人,做生意以他为主,因此便一人分了一半。不想刘五郎不情愿,夫人的姐姐也不肯,只说这一千两银票多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再舍不得拆开的,后来他们一个不休妻了,一个不和离了,带着银票一同回家去了。”
宁婉看双结纠结的神色便也苦笑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倒是难为你们老爷了。”钱县令见到这样的愚夫愚妇并没有惩戒他们,一定是看自己的面子了。
“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卢夫人不必在意!”双结便赶紧陪笑道:“我们老爷和夫人都说,既然他们情愿重新回去过日子,自然应该成全的。”
“也罢了。”宁婉一挥手。经此一事,她相信就是刀架在宁清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将银子再交给刘五郎了,而刘五郎想到要休宁清就要先失掉五百两银子,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宁清,他们只能一辈子在一处,其实倒也相配。因此再不去想刘五郎和宁清两人,笑问双结,“你们夫人有何事?”
双结就笑着说:“其实细论起来这事竟也与夫人的娘家亲戚有关呢。”
“正是查夫人二姐案子的时候,我们老爷听人说马驿镇上有位胡举人开了冬学,便过去看了看,不想倒十分钦佩,回来再三慨叹说什么‘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如此之类的,我们也不大懂。我们夫人听了也十分动容,便想着借着过节办酒时为胡举人筹措些银两。正巧听说胡举人是夫人家的干亲,所以便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宁婉读过书,自然知道“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是孔子称赞颜回的话,就是说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可还是用心向贤,此时用来形容胡敦儒倒是再合适不过。有宁清这样的姐姐她少不了跟着丢脸,但是胡敦儒这样的亲戚自然让她面上生辉,就笑道:“我三哥的事我自然知道的,原也想过应该回禀钱县令大人的,只是我三哥今年方建起冬学,倒不好立即去说,且他一向是不羡权贵的人,我又不好扭他的性子。如今你们夫人张罗这事正是功德无量,我自然要鼎力相助!”
双结便笑开了颜,“我们夫人只恐力量不够,原就想请卢夫人一同张罗呢。”
钱夫人一向不惯办宴,除了她不长于此,也是怕花费。现在虽然有了崔家的孝敬宽裕多了,但还是想拉着自己。宁婉倒是愿意,她先前就有资助三哥的心意,只是出手也要找合适的机会,眼下正对了心思,“不若这样,请你们家夫人设宴下帖子,我自安平卫叫一班好戏,遍邀虎台县及周围几个镇上的大户人家,酒宴上请钱夫人与来客们说明事由,我再带头捐二百两,你回去问钱夫人如何?”
这当然好!卢夫人果然大气!双结真想直接答应下来,只是她的身份再不好直接作主的,便笑着应了急忙回了虎台县。
办宴最大的花费就是请戏,何况宁婉又应下在安平卫请好戏,还要第一个认捐。这可真是帮了钱夫人的大忙。
钱县令有多看重冬学,钱夫人自然最清楚的。
还是十几年前县令到虎台县任县官时,自然是踌躇满志而来,于仕途自觉无可限量,颇有在辽东边塞之地大有作为之心。但是他们自闽南到了北地,遇到的难处竟是从没有想到的,衣食住行样样不适应还是其次,政务上事事受到掣肘才是最最无奈的。
他们这时才明白原来现实与书中所写的并不一样:县城虽然不大,人口亦不算太多,事务更说不上繁重,但哪怕一件小事做起来也并不容易,至于涉及城内众多的大事要事更绝非以县令的一道命令能实现的。书生意气,于官场上并无用处。
几年下来,钱县令非但没有升迁之望,就是想保住县令之职都十分艰难。离丢官最近的一次是因为治下出了盗案,经年未破,屡次遭到上司的诉责,那时他们夫妻坐困愁城,当真以为就此便会罢官回乡了。
幸而,有铁石将军一举破了案。又幸而盗贼牵连到关内大案,一时间钱县令反而因破案得了一件大功。
自此之后,他们夫妻慢慢觉得顺风顺水起来,原来一直怎么也不能和睦的北地人其实也不是都不好的,特别是卢将军夫妻,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啊!
再比如胡举人,当年他还是白身的时候就十分谦让,以一人之力调解三家村与胡家村的百年世仇;弃官回乡之后又以一已之力办起了冬学,正是他们夫妻先前想过却从来没有尝试的,其中有多难没有人比他们清楚。
现在钱县令夫妻自然真心想帮胡敦儒一把,将冬学真正办大办好。当然钱县令也会在其间得到好处,别的不论,只自己治下各镇各村若都办起了冬学,在辽东可是十分难得的,官员的考评怎么都会上一个档,或许还会上两个档,甚至原已经不可能的升迁也能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
可钱县令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将冬学办起来呢?他虽在家乡看过父母官与大家族办学,但其实从没参与过,对详情一无所知。现在做了几年的官,便想着无非离不了出人出钱,但出人没有,出钱也没有。于是他便招了虎台县里的属官及几个大户人家,希望他们能帮帮忙。
但是这些人冠冕堂皇的话没少说,真落到了人和钱上,却没有一个肯拿出些真心实意的,钱县令又怕落得压榨百姓的罪名亦不能逼着他们拿出真金白银,气得回了后院就嚷起了头痛。
于是钱夫人就想着不如在女眷中弄一个募捐。毕竟女人心软,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时见到讨饭的就让人施舍米粮,天寒时向寺庙里成包成包地舍冬衣,给冬学捐些银钱应该也能行吧,传出去也有美名。她原想着,如果每位夫人能拿出一二两银子,大家加起来也能有几十两,自己再凑上二三十两就是一百两,拿出去也是不小的数了,总能再办两三家学堂。
钱夫人不过派了双结探问一下,毕竟卢夫人刚刚受了她的人情,总会支持一二的,也许会大方地拿出十两二十两,她可是有银的千户夫人呢!不想卢夫人如此地大方,一张口就是二百两,将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她已经预见虎台县的冬学一定会办成,而钱县令也会在其间得到极大的好处!
因此钱夫人第二日一早就亲来拜访卢夫人,与卢夫人商定了宴客的细节,回虎台县后便急忙操办起来。卢夫人过些时日就要回虎踞山了,虽然她答应的请戏捐银不会反悔,但是宴上若是没有卢夫人帮忙,肯定会逊色不少。
第295章 冬学
县衙的宴会先前宁婉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也没少帮着钱夫人张罗过。原以为自己不再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便再不必管这些闲事儿,但为了胡敦儒的冬学,宁婉又一次用心帮钱夫人备下酒宴。
腊月十七,虎台县里的头面人物并下面各镇里的大户人家的女眷们陆续来了。春节将至,大家自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乌鬃如云,珠环玉绕,锦绣华裳,富贵无边。都是女人们,难得到县衙里作客,心里总有比一比的意思。
钱夫人见卢夫人一大早就过来,立即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又拉着她一起待客,“这宴会倒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总要让大家知道才好。”
宁婉笑着拒了,“这办冬学的事情本就应该钱大人做主,钱夫人铺佐也应当,我家现在是武职,就不必多参与。我帮着张罗,是看在钱夫人对我的情份上。”
钱夫人只得放了手,却道:“若是卢将军驻守在虎台县有多好!”一时忍不住说了许千户的坏话,“我们家大人最先与他商量冬学的事,你道他怎么说?”
“识字有什么用?我就一个大字也不识,还不是好好地做着五品官!”钱夫人唯妙唯肖地学着,又道:“请他捐些银子,他便说‘年前讨债的都还不起了,哪有银子可捐!’谁不知道他家里几个姨太太每个都要天天吃燕窝的,一个燕窝最少也要一二两银子吧?可他就是少吃一顿燕窝都不成,捐银一文不出,把我家大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婉想到许千户和他的夫人周氏,就一笑,“算了,他们若是肯捐倒还稀奇了呢!”
“只是我总是不服,明明许千户驻在虎台县,如今办了冬学,他手下的那些军户家孩子们也一样得利,凭什么他一毛不拨?”
宁婉听了方要开口,就见古氏被人引着进来了,赶紧向她招手,“三嫂,到这边儿来。”将她引见给钱夫人。
钱夫人便知道是胡举人的太太了,其实没有卢夫人引见她亦能猜出,今日来的女眷唯有她一个穿了身布衣裙,头上一支银钗子,耳朵上两个银丁香,比自家的大丫头还不如。便拉了手道辛苦,虽然钱县令回来说过胡家的清贫,但钱夫人再没有想到举人娘子能苦到这模样的,一双手比灶上的婆子还粗。因此着实敬重,“不愧是卢夫人家的亲戚,品行着实高尚,非我们这些俗人能比得了。”
宁婉就笑,“我娘家村里的人都知道三哥的高义,如今我三嫂夫唱妇随,着实再贤良不过了。”说着留她们在一处,自己迎上古太太,古家的油坊在马驿镇上也是数得着的,今日也接了帖子与女儿一道来了。
古太太见了昔日的熟人心里的不痛快就都涌了上来,有满肚子的话再也压不住,带了些气恼地说:“早听你嫁得好,如今已经是五品官夫人了,日子定然再富贵不过了。倒是我家的这个,平日家里连肉都吃不起,把孩子馋得什么似的。今日来县衙我要借她一套衣裳首饰,可又不肯,真让大家笑话!”
宁婉听着她竟有些语无伦次,知她心疼女儿埋怨女婿,平日又不好对别人说的,积了一肚子的火儿,就拉了她在一旁坐下,“笑话恐怕还真有人笑。只是那笑人的人,大家反倒更瞧不起她!我们也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古太太只管放宽心,我三哥和三嫂日子虽然清苦,但他们心里却是高兴的。”
正说着有下人报徐家老夫人过来,钱夫人便拉着三嫂先过来道:“我竟不能一直陪着,还要告个罪。”亲手给卢夫人和古太太斟了茶,“这点心都是我带着人亲手做的,你们尝尝,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宁婉便推她,“你只管忙去,我们自然亏不了自己。”
钱夫人便拉着三嫂,“我们一起去迎徐老夫人!”
古太太方才得了钱夫人敬茶已经呆了,如今宁婉便又指给她看,“县令夫人都顶顶敬重三嫂呢。”心里的气一时都平了,只觉得说不出的荣耀。喝了一口茶又向宁婉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日子还过得去,女儿女婿如今这样,我哪里会坐视不管?便想着把将外孙子外孙女儿接过来,家里毕竟吃得好些。可是我们家的那个死鬼,就是一头钻到了钱眼里,怎么也不肯!”
宁婉早知道古老板的性子,当初也是因为他不能容古太太娘家侄子才有了孙固到德聚丰做伙计的事。后来孙固做事不牢靠也给古太太打了脸,想来古老板也没少埋怨古太太。因此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听古太太絮絮地叨咕,“他家的亲戚留在油坊里吃喝都好,只是容不得别人!我娘家的亲戚借不了一星半点便宜不错,就是嫡嫡亲的外孙子外孙女儿也只当外姓人!”
看古太太将气都发了出去,就笑道:“我三哥的性子犟,恐怕也不愿意接受岳家的接济。不过县令大人特别赞同冬学之事,想来三哥和三嫂的日子很快就能好转了。”
“我知道县令夫人今日请客就是要让大家捐银子,”古太太心气平了,可又叹了一声气说:“谁的银子是白赚的?给县令夫人些颜面捐个几十一百钱也就算了。不是我说丧气话,冬学办是办不成的!女婿也早该再想法子谋个官做,他可是举人老爷呀!”
古太太说的是世人最通常的想法,但却绝非所有人都这样想。当年给胡敦儒捐银子的人也有许多,宁婉就代表典史赵家捐过一百两银子十石粮食。
如今她还是坚信,定然会有人捐钱捐粮。
世上还是有道义的。
她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又有许多人过来,将县衙的内堂挤得满满的。宁婉便也不好只陪着古太太,起身与相熟的人寒暄。
忽听钱夫人笑道:“鄙室狭陋,还请诸位夫人、太太、小姐们移至花园里卷棚处看戏。”
在花园里搭起卷棚宁婉的主意,一则今日便利,二则县令于新年办宴时亦能用上,眼下随大家过去,见卷棚内正按她所安排的放了许多熏笼炭盆,暖意洋洋,算着这炭便是不少的花费便暗自点了点头,钱夫人果真舍得下本钱了。
大家方要落座,忽有人报,“许夫人到!”
宁婉就见钱夫人硬扯出一个笑脸,心知她是最清高不过的人,自到了虎台县便一直与许家打擂台,平日并不大来往,特别是周氏嫁过来后她更是放话说绝不肯与娼妓的女儿坐在一处,如今为了募捐也只得给许夫人下了帖子,眼下又不得不笑着迎了上去。
许夫人周氏还是第一次在虎台县头面人家前露脸。今日很显然特别准备了一番,在这个时候进门应该也是算计好的,装扮得又那样出众,大红牡丹裙袄,外罩大红鸳鸯纹褙子,整套的东珠头面熠熠生辉,再配上她不凡的姿容一进卷棚便压住了在场所有的女眷。
不必说,周氏的这一口气已经憋了两三年了!
封少奶奶正站在宁婉身旁,她才自迷觉寺里回来没两日,正与宁婉说起前些日子的佛会,此时就笑道:“她恐怕以为自己是凤凰呢,不想却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鸡窝里飞出来的自然还是鸡,只是装成凤凰的样子罢了。
宁婉一向知道钱夫人、封少奶奶这些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孩清高,本就看不上周氏的出身行事,眼下周氏这番作张作致更让她们瞧不起了。如今钱夫人为了募捐要给周氏颜面,可是封少奶奶却不必,有心肠说俏皮话,便抿嘴一笑,“你这张嘴呀!”
“嫣儿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嘴就更刻薄了。”封少奶奶穿着莲青色绣白鹤的对襟褂子,头上一支青玉簪,脸上只薄薄地施了些粉,浑身透着与满屋子的女眷不一样的气韵,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宁婉倒不好再说别的,便笑问:“今日募捐的事,你是什么意思呢?”
“冬学是好事,自然要捐的。”
封少奶奶话间才落,许夫人也走了过来,她一向也恨封少奶奶和卢夫人不理自己,听了一句便笑道:“那些泥腿子便是读了书又能怎么样?不还是泥腿子吗?要我说办学堂就正正经经地办好了,教些官宦人家子弟就好!”说着眼睛就又往宁婉身上扫了一眼。
自家是乡村里出来的不错,可宁婉不想周氏竟向着自己来了,天知道她为的什么,难不成因为没能嫁成铁石?原本从没有想理周氏的,但是此时宁婉自然不能让,也笑嘻嘻地说:“我朝的高祖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呢,登基后还勤奋读书,又写了劝学诗,我还记得两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更何况我听得人说如今堂子里的姑娘们也要认几个字的,唱个曲写个诗招徕客人,可见读书不论是谁都能用得上呀!”
封少奶奶“噗”地一声就笑了,“所谓士农工商,泥腿子其实一点也不贱,多少大儒自称出于耕读世家。”
钱夫人听了赶紧上前,她厌极了许夫人,一个娼妓的女儿竟然还敢到县衙里生事,只是毕竟身为主人倒不好不拦着,便笑道:“读书自然是最好的事,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是如此。”话里话外还是偏着宁婉的,说着便请大家坐。
封少奶奶身为典史家的少不得要帮县令夫人张罗着让座,推着宁婉坐到主桌上,却在她耳边道:“还说我的嘴利,如今竟比不得你呢!”看宁婉十分不肯坐,便一把将她按下,“已经如此了,你难不成还要谦让于她?”
许千户铁石如今都是五品千户,但是许千户任职在前,且周氏如今已经请封了五品诰命夫人,原应该排在宁婉前面的。但是钱夫人今日因得卢夫人帮忙,是以将卢夫人排在主桌上自己身旁,而只将许夫人排在了客桌的首位,故而封少奶奶才有此语。
宁婉便坐下了,眼尾扫过脸色煞白的周氏,敢情她以为虎台县这些夫人太太们在小地方没见识,是好拿捏的软柿了呢,也没打听打听就来落大家的面子,结果才一句就被气着了,于是就笑吟吟地向封少奶奶低声道:“我可是被人指到了头上才回的话!”
其实周氏对卢铁石并没有什么执念,当初父亲想将自己许给卢家时自己还因为他不是嫡长子而不情愿呢,只是她一直记恨卢家老宅对姑母的伤害,硬是将姑母和大表哥逼得去了京城,因此才见了宁婉就发难的。先前只当姑母太过善良,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农家姑娘嘴能这样刁,一时倒不敢再说什么,只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法子应对。
好在今日人多,台上早响起了锣鼓,正有翻筋斗、舞剑、跑马各种暖场,是以听到她们对话的并没有几个,又都是在上座的女眷,毕竟看重面子,一时表面看着水过无痕,大家坐下看戏吃酒。
第296章 捐银
酒菜是钱夫人精心备的,比平日县衙里宴客的都要贵,只这一宴便要好几十两银子。
戏则是宁婉高价请来的——这时节正是戏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早排了日子,如今想将名角请来定然是要加钱,不算打赏已经比酒菜还要贵了。
贵自然有贵的好处,宴席上样样都是精致的,戏也唱得用心,虎台县里近来鲜有如此规模之胜况,一时间莺声燕语,珠动翠摇,热闹非凡,宾主尽欢。
宴席开了大半日,眼看着到了未时,最后一折戏时,扮成书生的那戏子就向台下拱手打浑道:“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正要上京赶考,却听得虎台县要为冬学募捐银两,小生急忙前来,却是想助这大功德——翻遍行囊,却只得二两碎银,一半留做路上花费,分一半去助学!”说着就唤书童,“快去!快去!”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因先前钱县令已经将为冬学募捐的事情说了出去,所有来宾都心知肚明,也打算给父母官一些颜面——女眷们捐些私房小钱,既不伤家里的元气,又显得很是和睦,特别是在男人们没有明确表态之时,算不得什么大事。
钱夫人就顺势站了起来,摆手停了戏,将冬学的好处再三说过,又道:“我们家老爷和我皆非辽东人,迟早要回闽南,建了冬学自是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日募捐所得的银钱全部补给办冬学的各处学堂…”
然后便将目光转向宁婉,这也是她们事先约定的,由卢夫人第一个捐钱。二百两,应该没有人能超过了,这个数目一报出来想必在座的都会震动,也会因此多捐一些。待捐得差不多了,钱夫人便拿出一百两,一个开头一个收尾,再加上募来的银钱,倒也能开办好几处冬学了。
宁婉正坐在钱夫人身旁,此时正笑得前仰后合,这场小小的打浑想是钱县令临时请戏班子加上的,她事先竟不知道,可倒是应景。又感叹钱县令那样古板的人竟也放下士人和县官的架子,连不入流的法子都想到了,看来一心要将冬学之事在虎台县里推广开来。固然钱县令会因此政绩上好看,但果真是也善事,百姓们都跟着受益。眼下听钱夫人停下,便就要站起让人将银子送上来,却突然听一旁的桌前有人笑道:“既然要捐钱,我第一个来吧!”
原来是周氏,此时她已经离席走到了卷棚最前面,正站在宁婉跟前,自头上摘下头面摆在桌上。这套头面十分齐全,正中一支分心,配了三对压发、两对钗子,皆是赤金镶嵌东珠,尤其分心正中的那颗大东珠足有七八分,溢光流彩,整套头面怕要值近千两银子!
周氏今日一露面时许多人便注意到她头上的首饰,如今早有人自牙间发出“丝丝”之声,这样成色的东珠首饰,也只有指挥使府上能给女儿备得起的陪嫁首饰了!许夫人可真大方呀!
宁婉却在思忖,明明刚刚还在反对办冬学的周氏为什么又肯大手笔地捐银子了呢?
难道只为了与自己斗气?
当宁婉接上了周氏挑衅的目光后还真就信了几分。
果然周氏接着就向她挑明了,“方才我们说起助学一事时,卢夫人也是极赞同的,不如也捐些吧。”
原来如此!周氏与自己斗气固然不错,但她心里最在意的却还是自己的名声。方才她一时失言被自己堵了回去,只怕那些话传出去,毕竟一旁有人听到了。就像庶出的赵国葆最在意他的庶出身份一样,周氏最怕就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第一次出现在虎台县最富贵的女眷们面前,她丢不起脸。大手笔捐了首饰非但落了自己的面子,更会塞住了大家的嘴,刚刚的几句话就是有人传也再没有人会信,毕竟许夫人将这样一套贵重的首饰捐出来,岂能不赞同冬学?
宁婉真不知如何评说周氏了。
说她蠢也未必蠢,但说她聪明吧更是差得远呢。其实细想起来周氏的所做所为还是与她的出身有关,她没有生在一个正常的人家,恐怕也没有受到过如何居家度日的教导,言谈举止绝非家常过日子的女人。
先是不管不顾地出言挑衅,接着为了掩饰错误又随意地捐东西,这哪里是明智的女子呢。其实也不奇怪,还是在自己的梦里,周氏嫁了铁石这样好的丈夫,却一点也不珍惜,不认自己的亲婆母,与丈夫不用心相处,后来怀了孩子又不能保住,看来这个人本性就是如此。
看着摆在眼前的东珠,宁婉心里突然又想,自己和钱夫人倒是忘记了用捐手饰的法子来引得大家相助了,就如眼下,周氏的这堆光彩夺目的珠宝一定会带动大家摘下身上的宝贝吧?
这么说,周氏竟然是来帮助钱夫人和自己的?
毕竟周氏大手笔地捐了套头面,早将钱县令钱夫人都笑翻了,三哥的志向能得到襄助,而虎台县里农家孩子们也能得宜。
宁婉迎着周氏在自己面上一转,带着重重不屑的目光,却一点儿也没有动气。自己今日戴的琥珀首饰本是极好的,只是比起周氏的东珠在价钱上却差了一筹。当然并不是自己没有上好的东西,论起如今宁婉手中的宝物,不必说虎台县,就是安平卫没有人能比得了,只是她从来都是有分寸的,真正的宝物从没露出来过。
宁婉今日原就不欲在衣着上出风头,因此出门时只拣了一件蜜色银绣百蝶袄,系了一条大红百花裙,头上只用了几样金红两色琥珀镶的首饰。
这些琥珀正是虎踞山的石炭矿里出的。宁婉因先前的梦早知道了这东西,因此早令石炭场的管事们收了起来,现在已经攒了许多,有金珀、血珀、绿珀、蓝珀等等许多颜色,还有带着花纹的花珀和里面包了花草小虫气泡等等十分特别的琥珀。
这些琥珀经了工匠细心琢磨,便将那蕴藏着的光华显出,成了十分精巧美丽的首饰。这些首饰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戴着十分轻巧,特别得宁婉的喜爱。但是在价格上的确比不了名贵的东珠。
于是,宁婉就被周氏比了下去,便是那事先准备的二百两银子也相形见绌了。
但是宁婉这次来是帮着钱夫人和三哥的,也是希望如她年少时一般的农家子弟能有机会识几个字能算帐,却不是与哪一个来攀比的。她虽然可以也学着周氏将头面首饰取下,再加些银两去与周氏争个高下,但却不打算如此,便只笑了笑,“我是要捐些的。”转身向盛儿道:“叫他们把银子送上来吧。”
虽然可以拿银票,又轻巧又方便,但是当初宁婉与钱夫人商量时还是决定将二百两银子摆在大家面前。无它,银票放在桌上轻飘飘的一张,哪里能比得了直接抬来银锭激起人们心中强烈的震撼?她们正要靠这种震撼来让大家多捐些钱呢!
今天来的女眷足有上百,便是每人多捐一两,就是一百两银子!
突然间,卷棚里欢声雷动,将宁婉惊得抬起头来,却见先前安排送银子的两个兵士捧着两只红漆木盒走了上来,将盒子放在卷棚前面,盒子里闪闪发光的银锭映着日头,差一点要闪瞎大家的眼睛。
二百两银子哪里有这样多?至少是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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