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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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宁到时,是赵西音下楼接的人,把人领上来后,或者说是这父子俩见上面后,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周伯宁常年酗酒,眼睛血红血红的,老了,眼角的褶子尤其多。但周伯宁身材高大,乍一看还是很能震人。

其实他与赵文春年龄相当,但生活习惯的差异,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赵文春温良恭俭,气质儒雅。周伯宁更显阴郁一些。

周伯宁不换鞋,踩得红木地板泥渍斑斑,周启深在厨房,冷言相看,视线低至他的脚,眉间的不悦越来越多。赵西音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笑得乖乖巧巧,“吃点儿水果吧,今天这梨好新鲜,是周哥儿特意赶早买的。”

周伯宁始终未说话,赵西音刚想着,这茬就这么过去时。他忽然快步走过去,横眉瞪眼,指着周启深骂:“你刚才什么眼神看我!我是你老子!脏了你的地儿还是怎么的!”

赵西音下意识的伸手拦人,但力气敌不过,周伯宁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推了一把赵西音。赵西音脚步踉跄几下,稳住了。

周启深眼神冷下来,极力克制着,“你爱怎样就怎样,你把这房子拆了都行,但你别给我搁这儿发疯,能不能看清人,能不能别推她。”

“我没事,真没事儿。”赵西音把周启深往厨房里推,急急低声:“你进去,别说话了。”

周启深听她的话,阴着脸,息事宁人。

周伯宁却分外敏感,“你拿什么眼神看我?啊?我打你电话你不接,要来北京治病你不让,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别想甩开我,嫌老子丢人,丢人也是你周启深的老子!”

周启深置若罔闻,低着头,肩胛骨与脖颈线条稍有起伏,一刀一刀的,切着手中的姜块。

“我听人说了,你是不是四处找你那妈?呵,这个贱货有什么好找的?嫌贫爱富,受不得穷苦。我看她死了最好。她要真惦记你这个儿子,当初怎么不带你一起走啊?”周伯宁言语歹毒,“就是个下贱胚子,臭婊|子。”

赵西音听得心都凉了,她知道,周启深一直没放弃找生母,这算是他多年的执愿。没有什么比抹杀一个人的努力更心寒的了。

赵西音听不下去,下意识地为周启深说话:“妈妈再不堪,那也是他的妈妈。就像您,您总觉得周哥儿不管你,但说句公道话,他这些年,对您有过亏待吗?”

周伯宁怒得一手抡过去,“爷们儿说话,有你什么事!”

力气大,是真大,赵西音没站稳,磕着门沿往后倒。周启深眼明手快,往前一站,用胸膛将人抵住。等她站稳了,也不说话,慢慢把人拨到一边。

周启深的一切情绪都被稀释,他转过身,回过头,又拿起了案板上的刀。

等赵西音意识到的时候,晚了。

周启深握着刀柄,目光凶戾,竟是照着周伯宁砍去的!

眼神冰冰冷冷,起的是明明白白的杀心。

手起刀落之前,赵西音一声尖叫,“周哥!!”然后不顾一切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死死把人往后拖,她声嘶力竭地劝喊:“他是你爸爸,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周伯宁吓软了腿,“兔崽子,你个兔崽子,你要杀我,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生。”

赵西音大吼:“走啊!你走啊!”

周伯宁宛若呆滞,边退边骂,直到响起关门声。

赵西音抱着周启深始终没撒手,十指紧扣,脸贴着男人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周启深的肌肉一分一分松懈,骁勇褪去,只剩脆弱。他顺着往下滑,跟失了全部力气一般,最后蹲在地上,世界之大,身后女人柔软的怀抱成为最后的栖息之所。

赵西音温言软语,一遍遍地低吟重复:“乖,周启深你乖。”

周启深的侧脸贴在她胸口,听到女孩儿的心跳沉稳有力。他在心跳声里缓缓闭上眼,慢慢深呼吸,渐渐与她心跳统一。

周启深眼底干得没有一丝水纹,他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灵魂如肉泥,早已丧失重塑的能力。他嗓子干哑,一开口全是心碎的声音,他喊:“小西。”

赵西音低下头,柔软的唇若有若无地碰触到他的头发:“我在。”

周启深稳了几分钟,情绪恢复了些。他一身疲惫,拿着手机走进卧室。听声音,应该是在交待事情。赵西音坐在客厅,没去打扰。

红木桌下方的抽屉拉开一手宽的缝,赵西音目光滑过,半秒后,又滑了回去。她犹豫了下,还是弯下腰,稍稍把抽屉拉开些。

里面躺着一个小纸袋,分装药物用的,纸袋上印着一小行字——

心理咨询室。

林依,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第25章 甲之炼狱,乙之天堂(2)

赵西音脑子里天人交战, 数度控制不住,想要伸手拿起看个究竟。最后狠狠掐了把自己,才断了这念想。

周启深在卧室, 电话是打给秘书的。周伯宁对这小区不熟, 估计下了楼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周启深交待了几句, 倒没忘记善后。

他出来, 往沙发上重重一坐,仰着头,靠着座背,姿势不够笔挺, 跟软泥似的陷进去。周启深盯着天花板,眼睫一眨不眨,俊朗之余,竟多了几分草木萧疏的落寞。

静坐片刻,周启深侧过头, “我看看。”

赵西音下意识地把手往后收, 但不敌男人的力气, 他坐近,握住了她的小手臂。周伯宁推了她一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个指印。

赵西音挣了下,说:“我没事。”

周启深不说话, 只用自己的指腹轻轻贴在上面,似有似无地抚触, 隐忍不发,温情脉脉。他低了低头,语气多了自责与自卑,“好像我总在跟你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再多的的‘对不起’,还是一遍遍地伤害了你。”

赵西音把手收回来,被他触过的地方像撕开的暖手贴,一点点发热,发烫。她没说话,不敢说话。

周启深太符合“苦命”这个定义,他的童年是在无尽的烟酒打骂里度过,他的少年时期亦没有发光发热,十年寒窗取功名的出路也被他父亲生生断送。他的青年,是鞍马去孤城的别无选择。他今日意气风发,风生水起,那是早就在没人的地方,把生活给的烧铁自己嚼碎了,硬生生地吞下去。那些铁屑碎末沉淀在心底,是他骨子深处最敏感的自卑。

赵西音太明白了,这种自卑是一生创痛,三言两语根本是隔靴搔痒。

周启深喉结滚了滚,然后用了甩了甩头。他微弯腰,从桌上一堆药盒里随便找出两种,名字都不看,反正都是止痛的。

瓶盖旋开刚要倒。赵西音忽地出声:“周启深。”

倒药的动作停住。

“赵老师总说你不穿秋裤,你为什么骗他呢?”

周启深皱了皱眉,“我没有骗他。”

“你明明穿秋裤的,浅灰色,还加绒。”

注意力转移,止痛药不知不觉给放了回去。

周启深看着她,唇紧抿,认认真真道:“我没有这样的裤子。”

赵西音眼睛微微弯着,就这么看着。

“不信你现在去衣柜找,找出一条我马上把它吃了。”周启深特严肃,好像穿秋裤这件事对他是极大侮辱似的,“我从不骗爸,他要不信,今年冬天我能当面脱给他看。”

那可太可怕了。赵西音没憋住,笑出了声,然后神色狡黠,明眸善睐地望着他,轻声说:“好吧,你不穿秋裤。”

周启深愣了愣,才明白,赵西音是故意骗他的。

赵西音伸手把桌上的止痛药都拿了过来,“你把它们当糖吃么,治标不治本,吃再多也好不了。我爸的一个朋友,是中医大学的教授,如果你需要,我帮你问号码。”

周启深嗓子哽得难受,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赵西音倒很放松,环抱手臂,往沙发上仰了仰,“其实你应该多跟我爸学学,他别的方面都挺好,就是人特谨慎,一点点的不舒服都如临大敌,脚趾头疼了,都要上医院拍片儿怕骨折。你得信医生,别总自己拿主意。”

周启深刚想开口解释几句。赵西音睨他一眼,直接复制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要说你忙。”

周启深嘴角扯了扯,像受训的学生。

赵西音见他乖了,也差不多了,只把那些治头疼的药塞到了最底下。她说:“你睡一会吧,周叔下去了,我去帮你找找他。”

“不用,我让人去了,给他找个酒店,随便怎么折腾吧。”周启深是真累了,抬手盖着眼睛,下颚线条紧绷,“欠着吧,我跟他之间还不清的。”

“你找人的事,有进展么?”

“托战友,找关系,全国各地基本上都跑遍了,前阵子来了三个大致符合要求的,我见了。”周启深长吁一口气,眼底无望,“一问细节,就都对不上。”

周启深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受不了周伯宁每次酗酒后的暴力对待,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其实记忆已经很模糊,但周启深始终记得,母亲是位美人,家在陕北某村庄,因为饥荒一路流浪南下,后遇见周伯宁,大概也是一饭之恩的报答,两人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之前具体不尽其详,但依这老头今时今日的德性,周母当年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周启深从抽屉里拿出几页资料,不隐不瞒地递给赵西音。

赵西音翻了翻,三位妇人的照片,出生年月大致相同。周启深母亲走时,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岁多的孩童被抱在怀里,与母亲脸贴脸,望着镜头笑。

周母气质温婉贤淑,眉眼尤其勾人,周启深的英俊面容大抵就是承自母亲。再对比他找到的那三位妇人,面相轮廓依稀是按着这张照片来找的。

周母走得焚舟破釜,走得恩断义绝,没给留下哪怕半点念想与线索。周启深大海捞针,水中捞月,懂事起,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赵西音把资料放回桌面,压下心头五味杂陈,说:“慢慢来,你自己也当心身体。”

周启深看着她,点了点头,“小西,谢谢你。”

赵西音笑了笑,“担不起,我也没帮你什么忙。”

他俩镜破钗分,只有往日旧情。赵西音不管真客气还是假客套,周启深分辨的出,她今时今日的态度,顶多只是恻隐之心怦动。他一直知道,赵西音心存善意,做不出死生不复相见的绝情|事。

他也知道,自己心底的渴望在疯狂滋生,也曾控制不住地利用她的善意,一遍遍地产生交集。比如顾和平拿他开玩笑给赵西音打电话时,他从未拒绝。比如自己头疼并未严重到吃药的程度时,他也要脆而不坚。

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能看着她,心里就踏实了。

周启深清楚,自己只剩这么一点可怜虚薄的筹码了。

后来赵文春给赵西音打来电话,她就借此回了家。周启深没送她,只是安排了车在楼下候着。不多时,秘书过来,逐一汇报:“周总,您父亲下榻在国贸酒店,晚饭暂时备的是北京菜。我联系了徐大夫,明早九点钟看诊,公司派了位司机全程接送。”

周启深负手而立于落地窗边,神情幽深,不发一语。

秘书犹豫半秒,“周总,您父亲提了个要求。”

周启深侧过头,“什么?”

“他问,能不能不安排看诊,他的腿其实没事,他说假装他去看了病,让我把看病的钱都给他,并且不告诉您。”秘书一五一十道:“我试探他要多少,他说两万。”

周启深操了一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实木凳子,“他大爷的!都他妈不想过好日子了!”

家里的实木家具扎扎实实,周启深这一下劲大,估计腿也不好受。秘书好心劝慰:“老人家的想法可能不一样,周总,钱是小事。”

“要是能用钱换一年相安无事,老子给他一千万!”周启深连操三声,摔门走了。

他把车开出,出三环,出四环,一路往西边开。一小时有余的车程,路虎开进庄园里头。周启深下车往竹阁走,林医生正在给助理交待工作,见到人着实惊讶,“咦?你怎么来了?”

“没预约,我不占你时间。”周启深松开polo衫的领扣,往休息室的沙发一头栽下去,“钱我照付,让我睡两个小时。”

小助理们面面相觑,林医生吩咐说:“去把窗帘拉上,再放架子上顺数的第二碟钢琴曲。”

周启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刀光剑影,人间炼狱,他深陷噩魇,几度挣扎却醒不过来,最后跌入一个温柔怀抱,他以为没事了,不料怀抱猛地松开,他下坠的速度更快了。

周启深睁眼弹坐而起,背上大汗淋漓。他抵着头,指甲都快掐进眉骨。他清醒一阵后,这特么睡了比不睡还难受。手机被林医生调了静音,秘书的三条信息——

“周总,您父亲连夜回了西安。”

“按吩咐,已给他两万。”

“查了,您父亲之前在老家似乎是出了点事。”

林依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板,笑着问周启深,“不管睡得好不好,出来喝点热牛奶。”

周启深接过,一口气吞下。

林依递他纸巾,“适当放慢节奏去生活,世界不需要你这么赶时间。”

周启深揉了揉眉心,“你们文化人讲话精致,一时半会悟不出个意思。”

林依笑,“那就多喝两杯牛奶。”

周启深又不是奶牛,他对这些本没太多兴趣,以前是被赵西音逼着喝,他总说,我一爷们儿,总喝奶像什么话。

赵西音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往上勾,嘴角的笑也意味深长。

周启深被他勾走了魂,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走过去,把人往桌沿子上顶,顶到无路可退了,便低下头满嘴跑火车,“牛奶不好喝,要喝也得喝这里的。”

赵西音红着脸骂他无耻狂徒,却也不由分说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那时他们最好的时候,与有情人,共快乐事。

——

戴云心从美国出席交流会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门去看赵西音。

赵西音身体抱恙,团里给批了五天假,戴云心没有反对,她心里还是疼徒儿,也记挂着她曾经受过伤的事。能得戴老师亲自上门探望的年轻辈里,估计也就赵西音一个了。

赵文春极度热情,大概他自己也是老师的缘故,对“恩师”这个身份更加敬重。戴云心礼貌客气,称呼赵文春为赵大哥。赵文春受宠若惊,忙不迭地下楼买水果去。

赵西音看得直笑,被戴云心一眼瞪住,“你怎么回事儿?不就一个排练,是被苏颖吓着了,还是没见过场面?还能跳得进医院!”

赵西音表情憨厚,“我错了,师傅。”

戴云心更不高兴了,“不是怨你休假,是怨你不注意分寸,身体不适,就不能逞强。”

赵西音乖巧点头,“我记住了。”

“腿没事吧?”戴云心面色缓了缓,目光不放心地落到她左腿,“那年你跳伤了,跟我犟,我也不知道你恢复得到底怎么样。”

“没事,多久了,挺好的。”

“复诊过没有?”

“有啊,片子照了好多张,也做过康复训练,真挺好的。”赵西音没骗人。

戴云心又想了想,忽然神情严肃,问:“你生理期疼痛这么厉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哪敢啊。”

戴云心目光狐疑,“你和周启深结婚那两年,就没打算要孩子?”

赵西音面色不改,“没。”

戴云心不再追问,站起身,“团里还有工作,我不留了。哦对了,明天我要去一趟西安,帮一个情景剧盯一下编舞,几个指导老师都挺有名,本来想带你去,算了,你还是休息吧。”

人走后,赵西音躺床上对墙倒立,拿着手机放训练视频。手正按播放键,有电话进来,一下子按了接听。赵西音诶了一声,都没看清是谁。

但声音很耳熟,是周启深的秘书。

赵西音盘腿坐在床上,挺意外的, “徐哥?”

秘书比周启深好像还大两岁,赵西音这么一称呼,他也就不拘于形式,直接说事:“小西,本来这个电话我不该打给你,但周总回了西安,半小时前,他老家打来电话,具体的我不方便问,但接完电话后,周总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订了机票往机场赶。”

“他爸爸不是在北京吗?”

“下午就回去了。小西,今天周总状态实在不好,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我担心他出事。”

赵西音当然知道,中午周启深对周伯宁提刀相向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个点他还要往西安赶,出的一定不是小事。

周启深性子里阴鸷失控的那部分,遇到周伯宁就点燃爆炸,她真不怀疑他会做出亡命徒的极端行为。赵西音看了看时间,“徐哥,我现在看看高铁票。”

“小西,你下楼,机票买好了,我现在送你去机场。”

周启深这位秘书也是经历传奇,不是正儿八经的金融院校出来,据说还当过健身房教练,这人是典型的蒙尘明珠,后被周启深慧眼识人,做事稳妥靠谱,极得信赖。

他载着赵西音往首都机场方向,同时给老板发了一条短信,是赵西音的航班号以及到达时间。也没什么好怕的,周启深现在在飞机上,下飞机后也拿他不能怎么办。

他心尖尖上的宝贝,他一定舍不得坐视不管。

果不其然,周启深下飞机后,看到这条信息气得脸色发绿,气势汹汹的电话拨回来,直言他明天就从公司滚蛋!

徐秘书冷静极了,要滚也是明天,他说,周总,今天你别忘记接小西。

赵西音的航班时间差也就二十来分钟,周启深黑着一张脸,直楞楞地杵在接机口。人出来了,一袭白裙的姑娘神色焦急,东张西望,柔软的长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轻漾。

周启深不能不承认,这一刻,他眼眶都要湿了。

赵西音见到他了,目光亮得像小太阳,气鼓鼓地直呼其名:“周启深!”

周启深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脸。

赵西音双手搁腰上,跑得肚子又有点疼了,“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事。”

“你骗人。”

周启深挪开眼,沉声说:“不想告诉你。”

“行啊,那你说句话,我立刻坐飞机回北京。”赵西音比他犟,犟字头上一个强,对付周启深,就得遇强则强。

见他不说话,赵西音还真转过身。可脚没迈出一步,手臂就被拽住了。

周启深掌心滚热,低声说:“别走。”

赵西音一下子软了心,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那你现在回家?”

周启深疲惫不堪,回家,那算哪门子家,不过是个麻烦遍地,馊了的臭了的垃圾场。赵西音看出了他的无奈与倦怠,静了会儿,说:“我没吃晚饭,周哥,你带我去吃饭吧。”

周启深沉默地点了下头,两人往外走。

车已候在停车坪,一路上,周启深的电话根本就没停过。声音大,本地口音,赵西音坐旁边都能听个七八分。周家的堂兄堂弟,三姑六婆,跟轰炸机似的一遍遍催促。

赵西音伸手一捞,把手机从周启深手里拿过来,管对方说没说完,直接挂了,关机。

“声音这么难听就没点自知之明吗?公鸡下蛋都比你好听!这么会催命,去接阎王爷的班好了。还搁你面前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啊!”赵西音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一顿骂,“成天到晚没事干,挖空心思就想着怎么从周老板身上抠点钱,是智障还是残障啊,我看也别要脸了,毕竟周老板这么帅,一般人在他面前必须得无地自容。”

本还心情低落的周启深,听到这,眼角眉梢都飞了起来。赵西音偷偷瞄他一眼,成就感十足道:“嗯,笑了。”

她又作势寻找他的行李,“没藏菜刀什么的吧?”

周启深这回是真笑了起来,乖乖答:“没。你说过,不值得。”

赵西音总算松了气儿,一晚上的折腾没白费,她不再开玩笑,表情收着,真真诚诚地说:“你别做傻事,你前途大好,人生还长。”

后来司机问:“周总,您想去哪儿?”

周启深看了一眼赵西音,赵西音眨眨眼,小声说:“我想吃臊子面。”

大雁塔那边有一家正宗的,别看处在景点附近,但味道实在,真不坑人。分量特足,赵西音一边吞口水,一边克制地倒了一大半放周启深碗里,“我减肥呢,好不容易瘦了三斤。”

周启深也不说话,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她挺立小巧的胸口。然后淡淡应了声,“嗯,是瘦了。”

赵西音不明所以,低头大快朵颐。吃完后,大雁塔北广场上人声鼎沸,八点有音乐喷泉表演。赵西音跟着人流走,周启深紧紧跟在后面,时不时地用手帮她挡着人。

“我来西安好多次了,该去的景点都去了,但每一次,好像都错过这个喷泉表演。”人太多,挤不进去了,赵西音停在四圈人外。

周启深嗯了声,“这次能看见了。”

赵西音踮脚,又跳了几跳,人太多,基本也没什么用。

后来音乐起了,灯光亮了,水流声稀里哗啦的。

赵西音身段好,又有舞蹈底子,跳起来身轻如燕韩,美则美,但不够高,场面也挺滑稽。

“哎!赵老师怎么不把我生高点呢,小时候肯定给我喝少了牛奶。”

周启深走近她,稍一蹲身,环住她的大腿,轻松用力,就将赵西音举高头顶。他手臂稳如铁,力气也没半点松迹,平静说:“牛奶没我的手管用——看得到了吗?”

赵西音高于人群半边身子,像迎风而立的小飞燕。这举动太突然,她紧张的下意识去抠周启深的肩,“哎!周启深!!”

音乐喷泉钢琴声阵阵,霓虹灯影赤橙黄绿,大艳,大俗,像极了人的七情六欲。周启深的唇贴向她的腰窝,声音穿过衣物,顺着她的皮肤往上灼灼攀爬。

他那么坚定地说:“别怕,我护着你,再也不会伤着你。”

第26章 甲之炼狱,乙之天堂(3)

音乐喷泉十来分钟, 周启深就抱了她十来分钟。

喷成什么造型,变幻了几种灯光,其实赵西音都没记住,只是在每一次的水珠薄薄扑面时, 心都跟着一颠一颤。

临近尾声时,游客渐散, 周启深稳稳当当地将她放下, “人太多,怕摔着你。”

赵西音落地的时候,膝盖全是麻的。周启深伸手捞了她一把, 眼角笑意淡淡,“可见刚才面条没吃够。”

赵西音不说话,跟在他后头沉默了一小段路, 然后小声问:“你今天还回去么?”

“不回了,回去就别想睡觉了。”周启深说:“走吧,陪你住酒店。”

他们晚上就住在了市区, 两间房, 挨着的。

这两年的情况赵西音不清楚, 但她知道,周启深很久之前就在各地遍布房产。他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投资商人, 名下不乏众多二三线城市的楼盘,单价不高,但需求量大, 玩玩儿似的,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唯独西安,他老家,一处都没有。

他对这个地方的记忆,苦难比幸福多,伤痛比美好多。周启深曾说过,每次回来,他宁愿住酒店,也不想住在一个所谓的“家”里,那种讽刺与折磨,让他恶心得想吐。

周启深在房间里泡了个热水澡,缓解了一天奔波劳累的困倦与厌烦。他出来的时候,手机上有未读短信。一见发件人,周启深立刻电话回拨了过去。

赵文春接得快,“你还没睡呐?”

周启深一跟赵老师说话,就下意识地站得直,“没,赵叔。今天对不住了,让小西陪我跑一趟。不是她的错,您别怪她,事出突然,我家里确实不太安生,您要骂就骂我,回北京了我再向您请罪。”

赵文春听笑了,语气慈爱,“你这孩子,别把赵叔想成洪水猛兽,小西给我说了。没事儿,姑娘家细心,多少也能照看一下。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小西走得急,药都忘了带,叔就想请你照顾照顾,她爱逞强,别由着她。”

周启深连连答应,“您放心,明儿我就把她好好地送回家。”

赵文春放了心,“诶。”

深夜静宁,头发上水珠未干,坠了几滴在地毯,晕了一小圈水渍。周启深转过背,裸身对着窗帘全开的落地窗,忽问:“赵叔,我记得,小西以前的身体没这么弱。”

赵文春啊了两嗓子,“这,这姑娘家的事,我当爸的也不方便问。”

周启深眉头微皱,“她是不是经常在季芙蓉医生那看诊?”

赵文春立刻否认,“没有没有,她都去公立医院,有医保能报销。”

电话挂了很久,周启深维持着姿势始终没变。他握着手机,一字一字掰扯赵文春方才的语气、态度、用词。最后唯一能确定的是,赵文春和季医生一样,都撒了谎。

次日是个好天气,清晨六点的阳光就把房间铺满。周启深觉得自己醒得还算早,结果一开门,就听见隔壁打电话的声音。

“我知道的,放心吧,我没事儿了,不用快递,我今天应该就能回去了。”

赵西音穿着白T恤,练功裤,T恤大了,系了个结在腰侧,把腰身和腿衬得纤细修长。她边讲电话,边对着墙劈一字马,脚尖绷得直,腿根贴得紧,她做侧弯腰,露出右腰漂亮的弧线。

温柔晨光里,赵西音的轮廓像被洒上细腻的金粉,哪哪儿都发光。周启深看晕了眼,这样美好如画的场景,一辈子也不嫌长。

赵西音发现了他,回头时心无旁骛地一笑,“早。”

周启深不自然地挪开眼,“你也早。”

赵西音练完基本功,一身薄汗,周启深说:“你洗个澡吧,不赶时间,我楼下等你一块吃早餐。”

等她下楼,周启深给她选的全是热食,他记挂着她身体才好,没敢贪凉。赵西音跟他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的,只有汤匙轻碰的声音。她偶尔会看一眼周启深,不知是否错觉,这男人的气质似乎比以前更凌厉了。

周启深把手机开了机,狂轰乱炸的震动此起彼伏,全是昨夜那些乱七八糟亲戚的未接来电。

赵西音问:“家里出了什么事?”

周启深脸色可怖,似乎不愿多谈。

“周启深。”赵西音忽然又叫他全名,清清脆脆的,特别正式。她伸手递过牛奶,一本正经地说:“干杯。”

周启深没忍住,笑了,“好,干杯。”他也举起牛奶。

赵西音看着他把牛奶喝完,也不开玩笑了,只问:“你记着我说的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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