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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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苑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笑容同时,就颔首应道:“的确是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她从两个孩子的脸庞上一一看过,面带温柔:“下月来这之前,都托宫人告诉我一声,都有何想吃的,我好提前让人备着。”
两人或乖巧或闷声的应了。
离开大殿的时候,木逢春没忍住回头眷恋的望了眼。
他那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娘亲,鬓贴珠钿,外罩宫纱裙,尊贵又美丽。
见他望来,他娘温柔的冲他笑着,还是如平常一样。
可他还是觉得酸涩,觉得高座上的娘,像他娘又不像他娘了……
夏去秋来,气候就清爽起来。几场秋雨过后,气温就一日低过一日。
林苑在乾清宫里的日子一如既往,单调,乏味,寂静的如潭死水。
修建皇后寝宫的逐项事宜已经俱备,选了个黄道吉日,就于乾清宫旁开始动工修建了。
所以白日里,她倒是能隐约听到旁边传来的些动静,虽然略显嘈杂,可好歹让这宫殿里头不那么静了。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的耗着,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忍受多久,可每当自己觉得快忍到极限受不了之时,偏又安然捱到了第二天清晨。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他的病却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林苑实在不明白,若说他的病因是她,如今她已然留在了他身边,为何却不见他有转好的倾向,反而对她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变本加厉?
她实在是想不通他。
难道是先前多年的压抑开始反弹,一旦释放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明白,也身心俱疲。
从入宫以来,她尝试顺从他,试图渐渐驱散他那令人不可理喻的掌控欲,偏是好赖话都说尽,却都如何不管用。随着时日愈久,他就愈发的疑神疑鬼,好似在她周围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皆是恶人。饶现在不是,将来也定是要伤她,害她的恶人。
他甚至连逢春与他亲子晋尧都信不过。
他说他们纵然是她所生,可并非是她一手带大,又焉知他们内心对她是善念还是恶念,是濡慕还是仇恨。
林苑当时差点没变脸直斥他脑中有疾,精神失常。
可到底还是忍下了。惹他不快,他自不会拿她撒气,只怕却是会去发恨的磋磨旁人。
她遂只能生生忍下,而后在他变本加厉的掌控中,一日皆一日的熬着。
她以为她大概还能熬许久,殊不知,压倒她的最后一根草就那般冷不丁的不期而至。
“你……再说一遍?”
刚脱了束缚的她觉得身上有些冷,牙齿都忍不住打着颤。
他忙将她抱住,缓声劝她:“会圈出足够你走动的地方,不影响你起居生活。阿苑,此番我难得找到墨家后人,有他们来给这里设机关,保证任谁也打不开。如此,你方能安全。”
林苑听得浑身发抖。
他竟想在御榻周围圈出一片地来,而后四面围上细密的栅栏,加上重重机关,将她圈养其中!
这一刻,她被他的丧心病狂惊的两耳失聪,脑中嗡声一片,好长时间听不见任何东西。
她想扇他,想打他,想抓起旁边的花瓶狠狠砸向他脑袋,看看他脑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怎么敢如此作践她,他怎么能!
“伯岐,你……可是想逼死我?”
“你胡说什么!” 晋滁勃然色变:“阿苑,你当知我忌讳什么,这般话日后莫提。”
林苑手指死死揪着他衣襟,从他怀里抬眸颤栗的看他:“你既不愿逼死我,那就给我一些可以喘息的余地,可好?”
“听你意思,可是在我身边令你窒息了?阿苑,是你亲口与我说过的,此生会只选我。”他径直盯入她眸底的目光转厉,寸毫不让:“阿苑,既然只选我,那为我妥协几分,又有何不妥?”
这一刻的林苑,真正体会到了,何为铺天盖地袭来的绵密窒息之感。
她无意识的蠕动着唇瓣,他却当她还想要分辩,当即挥手冷声道:“莫再说了。等明个,我让太子跟木逢春他们过来看……”
话未说完,林苑就软了身体倒了下去。
“阿苑!!”
他惊慌失措的抱起她,面上惨无人色。
“来人,快叫太医!快啊!!”
林苑从昏沉中再次转醒的时候,就见榻边的人正牢牢握着她的手抵在他额上,似祈求,似惶恐,掌心里皆是汗。
“阿苑,阿苑你醒了?”
察觉掌心微动,他精神一震忙抬头看向她,见她果真睁眼醒来,不免又惊又喜。
“太医!太医!”
旁边的太医赶忙又上前搭脉,几番切脉下来,道是娘娘已然无甚大碍,待开过一副药吃下,就会慢慢转好的。
晋滁方稍稍安心,令他退下煎药。
“阿苑,你别再吓我了。”他伸手抚上她那没了血色的脸庞,反复捂着,似乎想要将那冰凉的脸庞焐热,“我不逼你了,你既不愿意殿中设机关,那我就依了你。你好生养着身子,切莫再忧思多想,需知调养身子,最忌郁结于心。”
林苑这才把目光转向他,身体虚弱不堪的她看起来脆弱不已,可她出口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不想再穿那厚重的铠甲。”她再一遍强调,“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他看着她的坚决,终是妥协:“那成,日后就不穿了。”
至此,得到他亲口允诺,她内心沉郁方稍稍散去,缓闭了眸就昏沉的熟睡过去。
因为林苑的突然发病,晋滁无心早朝,就再一次的休朝三日,在寝宫里陪着她养病。
直待三日后,她的身体稍微好了些,金銮殿前方重新响起了上朝的钟声。
这个早朝,高高玉阶上,那御座上高坐的圣上是心神不宁的。可以说,在今早踏出乾清宫的第一步起,他的心就没安宁过。
他脑中不断在想,身上无寸甲护身的她是何其脆弱,旁人只需用稍微利一些的器物,就足矣将她穿胸而过;而她那入口的汤药,更是给了旁人用来害她的契机,只需多一味药,或加重某种草药的剂量……
早朝尚未结束,圣上已起身,宣布散朝。
众臣回府的时候,还在相互嘀咕,为何早朝时候,圣上的神色蓦然变得难看。
晋滁回寝宫后,将她紧紧揽抱在怀里许久,方稍微消散了早朝其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感。
他几欲反悔想要她再次穿上铠甲,可待触及她那虚弱的眉眼,那些让她难受的话就如何就吐不出口。
万般焦虑之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应对的法子。
第105章 谏
寅时, 天未破晓,空气中尚弥漫着湿气。
于此刻在午门前候着上朝的朝臣们来说,这应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按照晋律, 卯正上朝, 寅时二刻开午门,一如从前, 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宫里头的钟鼓声击响之后, 两扇厚重的朱门从里面缓缓开启,朝臣们遂持芴按次序往金銮殿方向而去,照例准备开始这一日的朝议工作。
卯正前一刻钟,乾清宫总领太监执鞭至金銮殿前,净鞭三声。
不多时, 响亮的唱喏声响起, 圣上的銮驾就将至了。
朝臣跪拜,山呼万岁。
因为没人敢抬头直视圣颜, 所以此时的朝臣还不知道, 那饰龙首,绣日月五星并二十八宿的肩舆上,除了他们圣上之外, 竟还坐了一人。
缀朱金彩的肩舆过了丹陛, 稳稳停在了金銮殿前。
肩舆上的天子下了肩舆后,又从上面扶了一位戴着正面绣三凤帷帽的女子小心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 打两侧伏地跪拜的朝臣中间走过,步伐虽慢,却异常坚定。
跪拜的朝臣虽暂无法视物,可打跟前经过的脚步声,是一个人的, 还是两个人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他们还是能多少分辨出来的。
朝臣们脑中胡乱猜测起来,心里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苑被他牵着手,一步一步的往白玉高阶的方向去。
大殿很静,所以那些压抑的倒抽气声,很容易就能传入她的耳中。
她完全可以想象的出,一会朝臣起身后,待见了高高御座上突兀出现的她,该是何等的大惊失色。
帝王的黑舄与她的绣凤鞋一道踏上了白玉高阶。
纵是可以预料到这个早朝会因她起何等惊天风波,而她又会因此遭受何等异样的目光与含沙射影的谩骂,她的神色亦毫无波动,任由他牵着走,宛如被提线的木偶。
该有的惊骇情绪,早在初闻他这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那日,就已经骇然掀起过了。至上朝前的那刻,她还情绪激动的试图阻止他的一意孤行,而结果,显而易见。
此刻,她的内心反而平静无波了。
因为在被他强势牵着踏进金銮殿那刻,就注定了事情已然木已成舟无可更改,便是情绪再过激愤、压抑,又能如何?她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踏上最高一阶的时候,他带着她转身面向朝臣,而后揽着她共坐鎏金刻龙御座。
透过朱色绣凤帷帽,她隐约望着金銮殿中乌压压跪地的群臣,无比清楚的知道,今日早朝过后,她势必会被打上祸国妖妃的名号。
“众爱卿平身。”
御座之人醇厚威严的声音传下之后,文武百官叩首谢恩,再次山呼万岁。而后起身面朝君主,执芴分次而立。
这次的倒抽气声清晰入耳,只是几瞬过后,整个金銮殿里刹那雅雀无音。
九旒垂饰后射出的帝王目光,似带警告与威压从朝臣的头顶一一扫过。
而此时此刻的朝臣似乎都沉浸在‘圣上带女子上朝’的震撼中,惊得连思考都忘了,更遑论接收御座上那位天子的警告目光了。
这会内侍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这一声就打破了大殿内的死寂,也终于让朝臣们从极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他们隐晦的面面相觑,眉目官司间传达着各自的信息。
本来今日早朝他们还有些政事需要奏禀,可如今都不重要了。便是以往意见相左针锋相对的政敌,此刻也不重要了。
最为重要的是,要拼死劝谏圣上,不得效仿昏君举措。
“臣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最先出列的是一内阁重臣,刚一出列就跪下俯首。
话音刚落,所有文武百官皆紧随其后出列,俯首大呼:“臣等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晋滁伸手将她搭在膝上的手握住,随即目光冷冷的扫视他们,沉声道:“众卿有何事奏?望莫轻易开口,想好了再说不迟。”
帝王饱含威吓的话,很容易就让众朝臣回忆起,当年圣上血溅金銮殿的血腥一幕。
殿内空气有几许停滞。
只片刻,最先出列的那内阁重臣就再次高声道:“臣有本奏,奏本朝龙涎遗祸将起!”
御座上的圣上阴沉的盯着他。
那内阁重臣犹似未察,掷地有声的继续开口:“夏有妹喜,商有妲已,周有褒姒,自古以来,国之将亡,则必有妖孽。臣冒死谏言,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史为鉴,以儆效尤,莫要重蹈覆辙赴龙涎遗祸啊!”
其他朝臣附议高呼:“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头顶剜来的寒光有如实质,御座上那位无疑是动怒了。
“你们这是在威逼朕?”
“臣等万万不敢——”
众臣齐呼。
面对圣怒,他们并非不忐忑,可依旧还是硬着头皮保持劝谏之势。
半数是因为在这种氛围之下,多少被激起了热血,自以为劝谏圣上改邪归正是忠臣该做的正义之事,便是死也得其所,青史留名;半数则是觉得法不责众,纵使圣上大怒,却也总归不会一怒之下就杀遍群臣罢?况当今虽作风强硬,可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勤勉为政,虽不能与尧舜禹相比,可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这般一想倒也能勉强压过心头的恐慌。
再有小部分人则只是觉得,九成的朝臣皆跪下请命他,若他们不随着附议,只怕将来为被朝臣奚落排挤。
其中就包括那俯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喘的林侯爷。
因为他极度怀疑,那被圣上带上御座上的那位女子,是他们林家女。
念头一起,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发晃。
朝臣本就对对立她为后颇有微词,如今这般一来,便是更给足了他们借口趁机反对她上位。纵是圣上力排众议坚决要立她,可经过了今日,她怕也难逃一个妖后罪名。
而出了妖后的林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时那内阁重臣又在谏言:“圣上,后妃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祸国根由啊!臣等冒死谏言,只为万民百姓,为天下苍生,为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天下,更是为将来青史上我晋朝不成为后世眼里的笑料啊圣上!”
众臣又是紧随其后的附议。
晋滁怒极反笑,敢公然挑衅他权威的人,他从不会手下留情。
“禁卫军何在!”
一声喝令,外头候守的卫兵凛肃入殿,围起殿中朝臣,刀刃雪亮森寒。
晋滁扫了眼众臣:“本是微末小事,往前数几代的盛世,也不是没有这般的先例,如何就这般严重了?可见有人心怀叵测,非要试图挑战帝王权威,强逼朕低头。朕念你们初犯,就暂不追究,起身侯立便是。”
语罢,又着重望向武官列队,这些人大多是昔日陪他打天下的嫡系。
“尔等性情洒脱不羁,莫要被那等迂腐之辈挟裹了心智。”
那些武官听后就有了几分迟疑,面面相觑后,大概也的确是觉得这趟浑水蹚的不值得,接二连三的也就大多起了身侯立。
上头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朕再给你们五息的时间。”
这话里传达出某些讯息来,听得人不免心惊肉跳。
前车之鉴告诉他们,御座那位一旦将话说出口了,那就真的不是在吓唬他们。
那位是真的敢当朝屠戮臣子,只怕马上就会这般做了。
文臣队列的人,有一些的确是扛不住压力,掩面悄悄起了身。
有人一带头,陆陆续续的便有些臣子,羞愧的掩面起身。
可殿中跪着请命的,还是有不少的臣子。
好似越是这般危机时候,越是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越发如那铁骨铮臣般,坚决不改初衷。
那内阁重臣大声道:“圣上指摘臣居心叵测,臣万万不敢认!臣为君,为国,为民,忠心可鉴日月,至死不改初衷。若臣之死能换得君主盛名,天下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臣,死得其所!”
说完边大义凛然的起身,似要血溅当殿。
“慢着。”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御座传来不紧不慢的制止声。此声却并非出自他们圣上。
几乎刹那,金銮殿的文武百官,连同俯首跪地着的,似乎于这一刻震惊的忘记了尊卑,下意识的抬头齐刷刷的往高阶御座的方向上望去。
连同他们圣上,似也惊震的转头直看她。
林苑将另外一手从袖中伸出,不轻不重的搭在旁边人的手背上,她的目光却是直视前方,径自落在那欲要死谏的铮臣身上。
“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内阁重臣并无恭敬道:“内个大臣王益。敢问夫人哪位?”
话里的冷诮激怒了晋滁,他倏地盯视那大殿之人,刚要发恨的下令将其处置,却突然感到手背覆着的柔软手心握了握他,似有安慰。
在他怔忡的时候,旁边人已清越着声音道:“我是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后。”
不等人再说,她又温声道:“王大人,刚听你说,你一心向公并无私心,只为君,为国,为民而已。”顿了瞬,轻声反问:“何以见得?”
明明再温和不过的问声,听在那位内阁重臣耳中,却觉是生不如死的侮辱!
林苑就这般静静的看他整张脸怒的酱紫,看他指天发誓的宣告自己忠心可鉴日月,再看他指桑骂槐的暗指她祸国殃民……她就这般静静看着,似是云淡风轻。
却无人知道,云淡风轻面容下的她,内心那股难以言明的压抑之气,几乎要冲破桎梏而出。
先前有朝臣出列要反对晋滁的举措时,她还兀自想着,若能借此打消他的荒谬之举,自己倒也解脱了些。可待听着那位王大人一口一个妖妃,几乎就钉死了她是亡国妖妃之名时,她之前那想法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几乎在那一刹,她的想法变了,宛如灵识开窍一般,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她这一生,总是被人在后推着走,任她如何努力如何拼力挣扎,却永远的走不了自己想走的路。
那是因为她站的不够高。在这个权势至盛的封建年代,站的不高,就很容易被人桎梏,由人左右命运的方向不说,甚至还可能被人强行定上莫名的身份。
譬如此刻殿中,口口声声暗指她为妖妃的重臣。还有那些虽不言语的众臣,可无声胜有声啊。
她不由环顾金銮殿,居高临下的望着殿堂底下那些或匍匐或侯立的臣子。她这般隔得远了,站的高了,是不是能推她走的人就会少了许多?
第106章 金銮殿
“……从夏朝起, 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亡国祸乱哪朝不是先起于女祸?不信且看前数几代明治年间,百姓衣食有余, 家给人足, 任谁见了不得道声是盛世之相?可结果又如何?仅刘贵妃一人足矣败之!”
殿中的内阁重臣言辞激烈,语气万分痛惜, 随即朝高阶御座方向抬手, 高声道:“臣自知忠言逆耳,但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字字赤胆忠心!臣一片忠心辅佐君王,并无半分私心,为的是天下能海晏河清, 求的是天下能盛世太平!臣对圣上、对朝廷、对天下百姓, 竭诚尽节,天地日月无不可为证、为鉴!”
话语铿锵有力, 落地掷地有声。
林苑将目光重新投落在殿中, 不轻不重的看那大义凛然的梗骨直臣。
“我看不见得。”她声音清越,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说话的期间面上含着淡笑, “王大人陈词的确慷慨激昂, 可是我却未从这番激烈的言辞中,感受到任何忠君、为国、爱民之心。”
金銮殿里有一瞬间的哗然。
那内阁重臣气怒攻心, 恨怒的咬牙切齿。
“娘娘……”
“你可敢听我道明原委?”
林苑径自打断他的话,而后又环视殿中群臣,声音缓却清晰道:“诸位可愿听我细说?”
那内阁重臣忍着冷笑,抬抬手道:“臣愿闻其详,请娘娘不吝赐教。”他并不觉得这位从来养于内苑的娘娘能说出什么来, 想来也不过是要强词夺理,硬要给他按上个不忠的名声来,自以为如此就可以折辱他罢。
可笑!这位娘娘怕是忘了,这金銮殿上可不是那能供她兴风作浪的后宫,在这庙堂上汇集的可是谋臣武将人中龙凤,她若说不出个确切来,再或是说的颠三倒四,或是肤浅之极,那可真是要令人贻笑大方了。
其他文武大臣面色不显,内心具体如何思量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与那位王大人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应是不少。
“那就先从忠君说起。”
林苑微偏过脸,隔着绣凤帷帽对身旁人轻笑了笑,似是在安抚他,而后方再次看向殿中,字字清晰道:“恕我见识浅薄,还未听说过有一上来就将君主打为昏君,恨不得将其钉在耻辱柱上万世不得翻身的忠臣。”
那内阁重臣面色一变。
她却不等他开口,接着又道:“的确,你是受了我这所谓妖妃的刺激,自觉有了妖妃就会有昏君,有了昏君,那国就会将亡。所以作为忠臣,你就要敢于站出来直言不讳,就算指着圣上的鼻子骂,当众痛斥圣上的昏庸无道,那又有何妨?你是忠臣嘛,行的是正义之举,纵是被昏君所杀,那也是要流芳百世,青史留名的。”
“臣……”
“我话未说完。”林苑不容置疑的打断他的话,神色发淡:“可是王大人,我想知道的是,将我视作祸国妖妃,你凭的是什么?空口白牙,上下两片嘴唇一碰,我好端端的一国储君之母,未来皇后之尊,就要被你钉在妖妃的耻辱柱上,你凭什么呢?”
“凡事,要将证据的。”
她启唇淡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兀自不平的内阁重臣,“就算大理寺断案,那也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反复确认证据没有差错,方能定案。更何况是你要定一国之母的罪,不讲证据,如何就能轻易下定论?”
“王大人,你说我是妖妃,那我虚心求问,身为妖妃的我,都做过哪些祸国殃民之事?”
“我可有闲着无聊就撕巾帛摔瓷器,穷奢极欲?可有怂恿圣上发明炮烙酷刑,点炊炭,烧铜管,贴活人?还是可有站在高高城墙上,笑看着圣上烽火戏诸侯?”
“可有让圣上奢云艳雨?”
“可有让圣上饮宴淫尔?”
“又可有让圣上酒池肉林、奢糜腐化、荒淫无度!”
最后一音落下,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都没有。”
语调并不高扬,却落地有声,字字有力。
殿中的文武百官或站或跪,或垂首沉思,或犹有不忿。
林苑又看向那内阁重臣,“我既并未做这些祸国殃民之事,王大人却非要将一国之母按上妖妃之名,这番作为的确不像忠臣所为。况且…… ”
“纵我是妖妃,那圣上可就是夏桀商纣王之辈?”
这陡然转过的话题让本是冷鸷盯视王益的人,猛地转头看她,高大的身躯微微僵硬。
林苑没有看他,只语气清厉的直冲殿中之人:“你凭空捏造罪名加诸我身倒也罢了,如何敢将昏君暴君这等滔天恶名强按君王头上,简直是其心可诛!圣上自打继位以来,赦天下,减赋税,安天下,定民心,躬勤政事,抚定内外,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连妇孺皆知当今贤德之名!你身为臣子,不思家国百姓,不思如何辅佐圣上开创建元盛世,满心满眼只盯着圣上的私德小事不放!自以为忠君爱国,实则沽名钓誉,企图踩着圣上成就你的青史留名,说你其心可诛,是半点没说错!”
话音一落,偌大的宫殿阒寂了半瞬。
衮冕加身的九五之尊,这一刹那好似周围所有都离他而去,满目只余她怒斥群臣,满心将他维护的模样。
他微抖的手紧攥住那御座龙首。他眼圈泛红的直勾勾看着她,喉头滚动,眸中急遽翻卷的情绪不知是激动,是震撼,还是不敢置信。
她……竟会维护他。
那内阁重臣俯身大喊冤枉:“臣忠心贯日,娘娘却句句道臣是私心,实天大之冤!臣并非妄言圣上昏庸,只是劝谏圣上,自古以来带后妃上殿是昏君之举,臣望圣上以儆效尤,有何不妥?如何就成了包藏祸心?”
“当然不妥。”林苑冷冷视他:“带后妃上殿就是昏君?谁规定的?你王益王大人吗?”
那人气急:“古之……”
“古之圣人规定的可是?你以谁为圣人?天道神仙?还是三皇五帝?”
林苑不假辞色:“哦?看来都不是。妄我还当你所说圣人,是哪个能一眼看破天机,一言可定乾坤的神仙。那你所谓的圣人倒也只是个凡胎肉体罢了。这般的圣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将其定的规矩视为珠玑,旁人却未必视作金科玉律。”
“所以王大人,在继你将我打做妖妃之后,又将圣上打做了昏君,究竟是凭的什么?”
那堂下之人膝行朝圣上方向拜了又拜,声嘶力竭的分辩:“圣上,娘娘曲解臣的意思,臣也辩无可辩!只是自打天地初开那日起,便定了乾坤与阴阳,不可颠倒,那是乱了纲常!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是古之圣训啊……”
“笑话。”林苑的声音沁着凉意,“自打我入殿来,在尔等攻讦我之前,我可言过半个字?我一言不发的坐着,你们却迫不及待的指我干涉国事,蛊惑圣上,祸国殃民。该喊冤枉的是我才是!”
“况我与圣上本就是夫妻,夫妻同进同出,该是庄美谈方是,应更利于国家稳固安宁,如何算乱了纲常?怕是王大人孤陋寡闻,本朝还有地方是专以妇持门户的。譬如那邺下,便是如此。”
她偏过脸看旁边人笑道:“看来朝臣常年拘泥京中,见识大多有限,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有机会,还是得让人多去其他地方走走,开阔眼界。”
晋滁灼灼看她,心跳都停了几许:“皇后所言极是。宣旨,降内阁大臣王益为邺下知州,择日上任,不得有误。”
邺下多为鲜卑族聚集之地,民风彪悍,多不服朝廷管制。那王益一听,不由眼前一黑,自觉圣上是摆明是送他去死来着。
“邺下民风多样化,恰适合王大人开拓眼界。”林苑颔首后就再次转向朝臣,收敛了面上神色,淡声道:“说完了王大人的不忠君,接下来,我再为诸位细数一番他的不为国,不爱民。”
“为国为民,并非是激昂陈词,或是指天发誓,百姓就会赞你一句‘为国为民的好官’。”
林苑不去看王益那张气的通紫的脸,继续道:“也并非是抓着君王的私德不放,不依不饶的给君王扣上大帽,逼君王认下罪过,你就是为国为民的肱骨忠臣了。家国天下,的确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可亦是晋家天下。圣上的私事,只是不是危害社稷江山,不祸害百姓万民,那又何必上纲上线,紧揪着不放?显得另有居心不提,也本末倒置了。”
“真正大公无私为国为民者,当思的是国策,当做的是在政事上有所建树。”
“思己可有攘外安内之才?思己可有想出利民政策?”
“朝廷政策法令上可有何错漏之处?百姓安居乐业可有拦路之虎?”
“为开创建元盛世出过何等的力?”
“百姓收成多寡,衣物御寒与否,可能吃饱穿暖?又可有瓦片挡雨遮风?”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思民生,定国策,辅佐君王,此方为忧国忧民的忠臣所思所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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