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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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妈妈笑着送了她出门。

魏暹一路前行到达谢府后园,隔着一堆假山看见傍湖的翠怡轩内灯影绰绰,果然是有人的样子。连忙往前急走起来,也不顾底下石子路凹凸不平。

谢琬独自坐在茶室里吃完了杯里的残茶,然后拂拂衣襟站起来。

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在这里等玉雪她们,此处离颐风院不过半里路的距离,即使没有玉雪玉芳,也不见得她就走不回去。

大门虚掩着,透着半开的门口往外看,夜风吹得阶下树木刷刷作响,树下留连着两只猫,在斑驳暗影下望着门槛上方的两双扑闪着的绿眸,看起来极像是刑场里死犯家属半夜点起的引魂灯。

园里的猫都有人管束的,值夜的人明知道翠怡轩有人在,怎么会容许有猫在这里。

谢琬唇角一冷,忽然一闪身,从门槛处又退回了屋中。然后拿起桌上两只杯子,分别击上半开的两扇门板,门板被撞击之后顿时大开,而紧随着门的开启,门板上方也传来啪哒一响,两条尺来长的鱼竟然从门上坠下来!

两只猫眼里的绿光顿时变成了绿灯笼,一个错眼之间,已如两支箭般冲上去将鱼撕咬起来!因为抢食的缘故。喉咙里还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如果说刚才谢琬推开门,那鱼必然落在她身上,而猫要撕咬的地方,就正好是沾了鱼腥的谢琬身躯之上!

莫说她不过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就是个粗汉子,也经不过这两只饥火难熬的猫这般撕咬吧?

她看着倾刻已只剩副骨架的两条鱼,眉梢瞬间已凝结了冰霜。

原先只觉谢棋不过是小心眼儿多些,却没料到她心里竟毒至如此。就因为任隽,她就嫉妒得要毁了她的容,使得她再无机会跟她去争?

“小三儿!出什么事了?!”

正凝神间,忽然又有人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口气焦急而慌张。

谢琬见得是魏暹,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魏暹紧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地上那两只舔着嘴的猫。忙手忙脚把她拖到一边,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任隽呢?”

谢琬听得奇怪,“任隽怎么会在这里?”

魏暹听得她这么问已是奇怪,再看室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顿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遂低头支吾道:“我刚才听天赐说,展延约你在这里吃茶,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而并不敢说出真正来意。

谢琬想得却不是他那层,听完来由却是明白了!明明是谢棋约的她吃茶,天赐却偏偏听成是任隽。他是不会有意误导魏暹的,那就肯定是府里有人故意传话给他,使他误会了。

原来谢棋设下的竟然还不只一个套!魏暹来的这么巧,刚好猫吃鱼的时候赶过来,如果说刚才她真的中了招,或者说胆小一点被吓到。则一定会对从天而降赶来的魏暹视若救命稻草吧?在那种情况下她与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是发乎情,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是止乎礼了……

“我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嗡地一响,谢棋这不止是要毁她的容,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她咬着后牙,迅速拂开魏暹的手说道:“这里不安全。我先走了!有事回头再说,切记有人问起的时候,要说没见过我!——还有,你最好也快点离开这儿!”

说完之后,她便不由分说掉过头,顺着左侧的窄庑走了出去,快步没入黑夜。

魏暹一头雾水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怔忡出神。

而此时阶下太湖石后站着的谢葳,五指紧抓着身畔山石,望着几步外的他,脸色也如躲进云层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魏暹性子外向,跟府里人都很亲善,对谢琬也不例外。她虽然一直有种直觉,觉得魏暹对谢琬跟对别人是有着不同的,那是一种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吐露真性情的自由信赖,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再加上最近魏暹与她相处也十分和谐,所以也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眼下这刻,她的感觉完全被证实了。

谢琬明明是被谢棋骗来喝茶,而天赐竟然会听到假消息后立即赶来告知于他,可见平日里他极重谢琬,而他听说后也真的一路追随至此,就更能说明他的心之所向了。

魏暹对谢琬,的确是不同于对她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不管是不是关乎儿女私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走得这样近,对她来说是极不利的事!

魏暹是魏彬的儿子,是魏夫人最心疼的幼子,魏夫人又是戚家的大姑太太,当初魏彬入仕,戚家没少助力,所以到如今魏彬一直都十分尊敬夫人,——魏暹虽然是幼子,来日得父荫的可能极小,可是在目前来说,却是魏彬夫妇眼里最有份量的人。

087 幽会

父亲从小便悉心栽培于她,为的就是将她嫁个好人家。

她一直也是顺着父亲的期望在做的。她长到十四岁,魏暹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世和自身条件最好的夫婿人选,以往虽然自认才貌教养都不输任何大家闺秀,可是到底身家底气输人一头,自从见到魏暹之时起,她就告诉自己,绝不轻易放走他。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渴望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回馈谢荣,哪怕是以婚姻为手段。

可是谁能想到,半路竟然又出现个琬丫头!

她抿紧双唇,看向仍然站在庑廊下的魏暹。

眼下夜深人静,正是鸳鸯私喁之时,任何男女同时出现在这隐密的后花园轩阁之中,都不免让人觉得有悖礼仪。谢琬既然把魏暹丢下在这里独自遁去,可见是识破了谢棋的阴谋,而不愿被谢棋的人抓到把柄。

这把柄是能让人陷入困境,可是对于她来说,与魏暹传出私情,真的是件坏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由得紧了一紧。

十多年来她受到的都是正统的闺阁教育,她的教养实在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如果错过这个村,要想再等这个店就实在太难了。

谢棋有备而来,就算今日谢琬逃走了,明日她也会再施一条计策来等着魏暹和她落网。可是到明日,她是不是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正好撞见呢?

她五指紧抠着假山石,胸脯愈发起伏起来。

从魏暹到达到如今为止,已过去了小半刻,如果说谢琬没走,这个时候魏暹理应会对她有番询问和安抚,按照常理,应该也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负责“撞见”,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她必然尽快拿主意。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也好!”

这时。魏暹已经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双目微亮地微笑着,缓缓走下石阶。这样的满足的笑容,看上去似乎在表达他对此来一趟看到的结果的态度。就连脚步,也变得那么轻松起来。

谢葳心头一热,脚步也禁不住闪了出去,“魏公子。”

魏暹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陡然一见谢葳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愣了愣,也说道:“大姑娘怎么还没睡?”

谢葳扶着额说道:“我过来寻三妹妹,都没有找到,刚刚在假山那边擦破了点皮。”

魏暹听得她说来找谢琬,顿时心虚地岔开道:“哪擦破了?”

谢葳低头看了眼胳膊。说道:“没事,就是手肘上磨了下。”

既然是伤在衣服下,魏暹自然不便看了。便就沉默着,没说话。

谢葳指着他身后道:“魏公子能陪我入内坐坐么?”

魏暹下意识觉得不妥,可一看她身后。并没有丫鬟跟着,此时若是走了留下她一人在此,实非君子所为。再想她平日大方爽朗不拘小节,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便就扬唇笑了下,伸手请了她先行。

两人坐到屋内,紫铜炉上水壶里的水仍在突突的翻腾着。

谢葳见状。说道:“也不知道谁在这里煮茶,闻着茶香,赏着月色,倒是好雅兴。”

魏暹坐在她对面,无语微笑,两手搭在膝上。比起往常更多上几分庄严。

谢葳两颊飞起一团烟霞,但片刻,她又自如地拿起扣在桌上的两只干净杯子,拿竹夹夹在滚水里洗过,拿桌上的新茶重沏了一壶。

两个人无言地对座。倒是也有几分月夜相依的感觉。

一时茶晾好了,谢葳将茶举起来,递到魏暹面前。

魏暹伸手来接,杯子忽然一倾,满杯茶水竟全数倾倒在谢葳身上!

谢葳惊叫一声站起来,脚尖忽然却被椅子勾住绊倒在地上,魏暹连忙走过来搀扶:“你怎么了?”

“谁在里面?”

恰恰此时,门外就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由谢棋和任隽打头,一行四五个人站在了门口。

谢葳倒在地上,胸前衣裳已经泼湿透底,她看着陡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谢棋,还有任隽和大批的下人,心下也有些慌神,她以为谢棋顶多是自己带着丫鬟跑过来,所以就算自己与魏暹在这里被她“撞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眼下当着任隽和那么多下人的面,她该如何是好?

谢葳顿即心慌失措,但是因为倒在桌下,有桌子挡着看不清面容,是以也遮掩了神态。她不觉往阴影里挪了挪,而魏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仍扶在她肩头,上身前倾,错愕的脸正朝着门外,两人的姿势看起来暧昧极了。

“隽哥哥你看!我才走了一会儿,三妹妹这就跟魏公子在这里说悄悄话了!”

谢棋看到这一幕便血脉贲张起来,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一面指着地上这一对,一面冲着任隽高声地嚷着:“你还说她懂规矩有教养!你看看这就是她的教养,她的规矩!简直把我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

任隽呆呆地看着躺在阴影里的那人,他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跟谢棋在这里喝茶的的确是谢琬无疑,眼下她这样湿着身躺在魏暹胸前,还用得着再说别的什么么?

任隽只觉得,谢琬当日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已经不算什么了,眼下这一幕,比起那些话来更像是一只手,直接穿过他的胸膛揪走了他的心!跟这比起来,她那些话算什么?眼前这样,才真正使他感觉到心灰意冷。

“隽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谢棋见他呆站着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些焦急,眼见着魏暹都已经站起来了,回头要是被他言语洗白过去了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老话说的好丧妇长女不娶,你偏不听,如今你看,这都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是你亲眼瞧见的,你难道还要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吗?任伯母要是知道,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任隽仍是讷讷无语。他的个性注定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来,可是他渐渐冷却的目光却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的失望和鄙夷。

任家的人,总是这样擅于分析形势。

茶室这边的帘栊后,谢琬无声地冷笑着。

魏暹和谢葳都以为她已经离去。却不知道她掉头又从另一侧的敞门里潜了进来。

谢棋既然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她跳,她不藏起来看个究竟,怎么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不过谢葳的出现还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她后来的表现,眼下看起来,整件事简直就像是出早就导好的戏似的。

眼下倒要看她们俩怎么收场。

茶室那头的正门口,任隽已经掉转头,准备离去了。

魏暹忽然出声道:“任公子请留步!”

任隽顿步,缓缓转了身,“三姑娘与魏公子雅兴正浓。小生冲动打扰,还望见谅。”

魏暹冷笑着,忽然指着地上的谢葳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

任隽咬牙抬起头,谢葳已经被魏暹拽着站起来。灰白着脸站在桌后。

府里的大姑娘,谁会不认识!

当在场的仆人发现方才那样毫无形象侧歪在地上的人居然会是他们心目中公主似的的谢葳,一屋子人全傻眼了,而谢棋连句囫囵话都已说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大姐姐,三丫头呢?”

她不甘心的冲进屋里,往四处寻找。可是茶室本来就很空旷,哪里藏得住人影,谢棋四面看了一圈,便也渐渐地垂下手来。

谢琬竟然变成了谢葳,她明明已经布署好了一切,她究竟是怎么逃掉的!

现在这样。任隽呢?

她猛地回过头,面前的任隽张大着嘴巴傻站着,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失望和鄙夷,而是完全变成了满满的惊喜交加和不可置信。

“隽哥哥!”

她失声唤着。

任隽回过神来,涨红着脸清着嗓子。转眼又飞快地把头抬起。冲魏暹抱拳道:“原来是个误会,真是抱歉。”

“误会?”

魏暹沉哼着,“这不是误会,刚才你只要往前踏出一步就能看得到真相,可是你仍然相信了别人的谗言,这是因为你心底里根本也以为小三儿就是这样的人!亏你平日三妹妹三妹妹地叫,其实在你眼里,你根本就瞧不起她!”

“不,不是!”

他脸色转白,连忙摆手否认。

可是,眼下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魏暹说的话令他无法反驳,他刚刚居然连去上前看看真相都没有,就相信了谢棋的话。就因为这一步,他就在魏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私情没有不轨之举,他也没有机会再在谢琬面前挽回丁点可能。

“隽哥哥!你怎么了?”

谢棋看着他汗如雨下,吓了一跳,连忙从旁将他扶住。

任隽一甩手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出了大门。

“隽哥哥!”

谢棋跺脚大叫着,飞步追了上去。

门口原先站着的一堆仆人如今已只剩下了两三个,那些人都已经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赶回去各自主子跟前禀报了。谢葳与魏暹在茶室瓜田李下之事注定会掩藏不住,而谢棋挑起的这件事,也绝不会就此消声下去。

关系到谢府名声,谢启功从来没有马虎过。

何况眼下是出了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今日即使谢棋他们早来一步或晚来一步都不要紧,只要大伙见到茶室里的确只有谢葳和魏暹就行,孤男寡女于后园静室幽会,怎么说都不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而谢葳是府里的大姑娘,魏暹是不请自来的贵公子,府里会倾向于哪一方,也显而易见。

谢棋虽然坑害谢琬失败了,可是魏暹还是因此陷入了泥潭。

谢葳的这一招,可谓是下了足本。

谢琬蹙眉望着又恢复成寂静的茶室,对眼下这副烂摊子,也不禁沉思起来。

088 将错

回到栖风院,谢葳张了几次嘴,才冲魏暹一福身:“方才之事,多有得罪。”

魏暹默然无语,颌了颌首便转身向潇湘院走去。

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此事之轻重,他与她这样被人一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当时谢棋那样污蔑谢琬,他为了替她澄清,也顾不上去替自己辩白。他这么样什么也不说,自然就更加深了人们对这件事的误解。

可是他也不觉得后悔,君子知恩而善报,谢琬帮过他那么多次,即使他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从来不怪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怎能容得她被人肆意诋毁?所以就算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他也要为她正名。

至于谢葳为什么这么巧会来到翠怡轩,又那么巧泼了水在身上引得他去过问,他不愿深想。

人心有多深,这实在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他压根就不想去自寻这些烦恼。

谢葳勾着头进了院子,黄氏已经迎在廊下,见了她,顿时脸色惊白地道:“你倒是上哪儿去了!”

谢葳抬起头,眼里的羞恨一点点褪下去,转而涌上来的,是一缕缕的得意与愉悦。

“母亲不必着急,我们进屋再说。”

黄氏听到下人传话,心里原是一股火原是烧得跟砖窑似的了!夫妻俩把一双儿女视为眼珠子似的爱护着,乍听见传出这样的丑闻,哪里不急不气?只想着等她回来便要一顿狠治的,眼下看她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一腔怒火倒是又变成满腹惊疑。

她素知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当下便也不作声进了屋,挥退了旁人才沉着脸在床沿坐下。

“方才来传话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会儿只怕老爷太太那边也得讯了,你眼下还有什么话说!”

谢葳微凝神。先撩裙冲她跪下来,轻轻叩了个头,然后才道:“此事原是女儿大胆为之,不怪母亲恼怒。传话的人说的没错。女儿方才的确是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内吃茶。而且,还有着些许亲近的举动。”

错既已铸成,她也已经打定主意了,反正她露面之时就决定孤注一掷,眼下这样,又何妨将错就错?

黄氏闻言腾地站起来,瞪大眼看着她,仿佛想看清楚面前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

谢葳垂下眼,接着道:“女儿犯下这错,母亲也别急着如何罚我。只请您细想想。就算我有失妇德,可最后得益的会是谁呢?”

黄氏一怔,目光又闪烁起来。

“如今父亲正在上升之期,如果能有魏大人帮助,必然大大有益。可是上回在京之时,父亲也曾托人委婉地向魏家提过结亲之事,而魏家显然并没看上咱们家。从眼下的情形看来,比魏府官位更高的人家我们是更加不敢高攀,可是比他们低的人家,又及不上魏彬的权力。

“魏暹,是眼下我们最有可能抓住的一根藤。他回京在即,往后也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机会,京师闺秀多如牛毛,如若让人捷足先登,于我们来说失去的何止是一点点好处?所以女儿破釜沉舟使下这一计,以求能助父亲达成夙愿。”

黄氏仍然望着女儿。胸脯起伏着,而目光里充满着激动和热烈。

谢葳有心计她知道,她深爱父亲她也知道,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有心计到这种程度,以自身的闺誉去攀住魏家这条线。这的确是破釜沉舟之举!魏暹是自己寻到谢府来的,如今又在谢府犯下这等丑事,损害了人家闺女的名誉,他魏府难道还能矢口不认吗?

“可是,你,你是真的喜欢魏暹吗?”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谢葳仰起脸来,微笑道:“丈夫之于妻子,不过是个可以任借夫荣妻贵达成安享尊荣的途径而已,只要其人可堪造就,不喜欢也能喜欢。可若是泛泛之辈,便是喜欢也终会变得不喜欢。世间天下,男人的爱是最难长久的,靠得住的只有荣华和权力。

“我在官场中本身就不是门第高贵的贵女,我也从来没有希翼过男欢女爱,我只想将来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个按品大妆的诰命夫人。如果我娘家没有实力,那么就算丈夫再爱我,我在夫家也抬不起头。说到底,娘家的命运决定着我将来的命运,所以我当然要先从这一层着想。”

黄氏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她的女儿还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把世间事看得如此透彻。

男人的爱最难长久,岂不也是她时常在心里跟自己说的一句话?谢荣虽然对她忠心不二,不纳妾,也不留连风月,可是随着夫妻日久,在一起时到底不如从前恩爱了。而且他的洁身自爱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她,又有几分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她并不知道。

谢葳性子像父亲,冷静起来像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世间情爱于他们,像是描在花瓶上的花,起个点缀的用途便好了。而她不是,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她希翼着男欢女爱,也期待着恩爱长久,诰命大妆那些,于她来说有自然是好,如果没有,那么只要爱的那个人在,就一切都好。

看着谢葳意志坚定的样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荣一向言正身端,他那么疼爱女儿,谢黄两家也从来没有过为了利益而牺牲子女名声之事,谢葳这么做,谢荣必会勃然大怒。可是事情到了眼下,似乎除了将错就错,也没有再好的办法,——正因为他爱女儿,他才不会容忍有人玷污了她的声誉,而不担负起责任。

黄氏几乎能预见,谢荣知晓此事之后的神情。

“母亲。”

谢葳双手搭在她膝盖上,秀目炯炯地望着她。

黄氏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来。

谢启功和王氏这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王氏听下人们禀完话,便知道这事跟谢棋脱不了干系,当场也赶忙叫来谢棋问了话,可是她也万万没想到,谢棋约谢琬去吃茶,然后带着任隽来捉奸时,竟然捉到的是自己的长孙女跟魏暹的奸!

在她心里,孙子孙女们都一样,可是在谢启功眼里不同,三房一对儿女是谢荣的命根子,也是谢启功的心尖儿肉。谢葳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

“这个魏暹!我平日看他进退有度,还算有个分寸的样子,不想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这是什么名门子弟?我看压根连我们清河县内的公子哥儿都不如!”

谢启功拍着桌子,因动作太大,身上披着的一件罩袍都跌落了下来。

王氏上前拾起衣服,重又给他披上,说道:“你小声些,仔细被人听见!”

谢启功怒哼着,整个人看起来连头发丝儿里都是火气。

王氏挨着桌尾坐下,心里也涌起几分不安。

这事儿是谢棋惹出来的,谢启功这一怒,万一得罪了魏暹,使得魏暹把谢棋设计陷害他跟谢琬的事抖落出来,那么不要说给谢葳出头,就是谢棋也要被搭进去!

谢琬也就罢了,可是魏暹不同,谢启功若是知道谢棋私下里胆大到陷害魏暹以达到讨好任隽的目的,他怎能轻饶她?再者,谢棋的坏心眼一抖落开,只怕是倒贴她一座金山当嫁妆任家都不会接受她,她费了老大劲才把任隽请进府来,这门婚事岂能这样泡汤?

要想堵住魏暹的口,就绝不能让谢启功去质问魏暹。

“事到如今,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她目光一沉,抬头站起来,“魏公子家世极好,既然他两底造访我府,可见如老爷所说那般,与我们谢家颇是投缘。这些日子葳姐儿跟他相处得也极融洽,他二人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就是偶尔有些亲密也不算过份。

“他魏公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做得出跟闺中小姐密会吃茶之事,自然也清楚有什么样的后果,依我看,这倒是件现成的姻缘。老三不是想跟魏家攀交么?眼下有了这契机,老爷不但不能对魏公子假以辞色,还更要以礼相待。最好再让人修书去到魏府,请魏大人拿个主意。”

谢启功闻言身子顿了顿,片刻才蓦地转过身来。

“你是说,借这个机会坐实这桩婚事?”

“难道不应该么?”王氏微笑:“魏大人教子无方,寄居我府却又有损我府小姐的闺誉,他堂堂参知大人难道不该给出个解释?他就不怕御史言官参他?”

谢启功双眼逐渐亮起,“对呀!他魏彬的儿子在人家府上犯了错,他魏彬就该拿出个章程来!我们荣儿官位虽不及他,可也是堂堂翰林院中的清流!我们葳姐儿岂能白白受他这等欺负!”说着又微笑望着王氏:“还是你想的周到,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哪里是我周到?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急,拐不过弯儿来罢了。”

王氏扶着他坐下,轻捶着他双肩说道。

谢启功端起手边茶来啜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是了,既是葳姐儿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吃茶,棋姐儿带着任家小子又去那里边做什么?”

王氏闻言,捶肩的手提在半空,便久久都落不下来。

089 泥沼

“兴许,也只是碰巧路过罢。”

王氏顺着他下首坐下来,低头拿绢子印了印唇。

谢启功蹙眉不语,半日后沉声道:“让棋姐儿也注意些分寸。葳姐儿与魏公子单独幽会既有悖大防,那么她深夜还与隽哥儿四处晃悠也是不妥!她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要再给我惹出像那年夺玉那样的事情来!”

“是。”

王氏连忙站起来,勾着头应下,只是手里攥着的绢子却是渐渐地松了。

只要不拿谢棋出来质问,那么不管谢启功再不满她,王氏也不在乎。谢棋如果被追根溯源,引出她设计陷害谢琬与魏暹之事,那么一直寄希望于谢葳、希望她才是嫁进魏府的那个人的谢启功,也一定会迁怒于她。

得罪魏府可不是小事。谢棋被责罚,失去任家这门婚事不说,谢宏作为父亲,更是少不了被问罪,如果谢启功一怒之下对他做点什么,比如赶他们出去开府另住,那就是大大的麻烦了。眼下他拖家带口地,拿什么糊口去?

所以说谢棋设下的这计不能穿帮,只要谢启功不起疑心,依她所说好言好语地对待魏暹,以退为进诱得魏府认下这个茬,魏暹自也不便将此事说出口来。然后以任隽的闷葫芦性子,自不会说什么,于是就算谢琬自己跳出来指认谢棋,那也是空口无凭。

谢琬虽然逃出了谢棋掌握,这哑巴亏她却不能不吃了。

王氏稍稍放了心,背地里自去告诫谢棋不提。

这里翌日一早,谢启功就让庞鑫亲自送了两封信去京师,一封是送去魏府,一封则送去给谢荣。

而此时整个府里关于谢葳和魏暹在后园私会被人撞破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谢葳从回房后便关在屋里不肯出来,戚嬷嬷和花旗轮流在门口守着,却是不能进门。黄氏已经躺着下不来床了。直说让戚嬷嬷把谢葳送到尼庵里去。

魏暹因此事也辗转了大半夜,一大早便穿戴整齐过来上房。谢启功正在屋里长吁短叹,见着他来,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而是像往常一样将他请到了上座。但是他脸上的强颜欢笑又是那般明显,令得魏暹一肚子解释的说不出来,想像平日般说话又是呆不下去。

魏暹如坐针毡,本就不擅与人斗心机的他丝毫看不透谢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喝了半盏茶见谢启功仍是不给机会他解释,便就悻悻然地出来,转了半圈遇到的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正不知上哪去,谢芸突然打斜刺里冲出来,往他脸上迎面挥了一拳。

“你这个登徒子!竟敢毁我姐姐闺誉!枉我平日待你如兄弟般。哪料得你是这种人!”

谢芸又不会打架,只会抓住他衣襟拳打脚踢,却又毫无章法,一顿打下来,魏暹固然中了几拳。自己却也累得半死。

魏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明明是去寻谢琬,怕她被奸人算计,谁理得谢葳什么闺誉不闺誉?谢葳是自己冒出来的,他要不是怕她一个人在那里害怕,怎么会陪她进茶室等人撞见?如今倒还成他的不是了!心里越想越委屈,他却不是任隽那种软包子。顿时就也往谢芸身上挥了几拳。

两个人随即滚在一处,又打又叫嚷,吓得身边人赶忙四处去搬救兵。

谢琬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抱厦里写字,闻讯连忙丢了笔赶过去。

这边任隽因为昨夜之事后悔不迭而一夜未眠,并未曾理会魏暹与谢葳之间当时情形有什么不妥,这里才挨了枕头。便听得外头喧哗声起。问起缘由,思绪才终于转到被他忽略得干干净净的这件事上来,犹豫了半刻,也连忙穿了衣裳下床。

才出了院门便与谢棋撞了个满怀。

谢棋眼泪汪汪看着他:“隽哥哥。”

他一把拨开她,抬步往魏暹谢芸所在的穿堂处赶去。

谢棋咬牙跟上来。再不敢说什么。

魏暹和谢芸已经分开了,原本形象俊秀的两人此时灰头土脸地,发髻松了,衣襟散了,脸上还各自有着几块淤青。他们已经被得到消息的谢启功和王氏请到了正院,长房三房的人除了谢葳外都来了,谢琅因为上学没来,所以二房则来了谢琬。

“芸哥儿跪下!”

谢启功指着谢芸怒斥。

谢芸不服,脸色铁青地道:“我没有错,不明白为什么要跪!”

黄氏亦斥道:“你还敢犟嘴?老爷让你跪你就跪!”

“母亲!”谢芸握紧着拳头,双目里喷着怒火:“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不知道眼下姐姐被人传成什么样了?她自幼洁身自好,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大家闺秀,谁见了不夸我们谢家规矩好教养好,如今一夜之间竟被魏暹害得成了私行不检的浪荡女子,难道我不应该替她讨回公道吗?!”

黄氏望着儿子,哑口无言。

谢葳的打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不羁,她怎么好跟谢芸去开*底?再说了,这么大的事随便走露一句风声就会影响大局,她又怎么能冒得起这个风险,去信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所以,除了她们母女这件事外,她竟是再没向外人吐露过半个字。

眼下谢芸这般,她又要如何解释?

谢芸看着母亲这般,真是失望透了。他竟不知道素日那么爱护他们的母亲,居然也会因为忌惮魏家的权势而选择忍气吞声!这样的话,那谢家的声誉成了什么?谢葳成了什么?祖父和父亲平日里总对他耳提面命,叮嘱他时刻要记得维护家声,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不出心里愤怒,再瞪向魏暹,就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王氏见状连忙打圆场:“芸哥儿不得无礼!”一面又指着左首客座,“魏公子快请坐。”

魏暹撇开头,恨恨地一抹嘴角的血。

王氏颇有些尴尬。她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乃是谢棋蓄意造就,她只怕也会因为他这样的不给面子而心生不快。可是偏偏她知道魏暹正是这其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她还要哄着他千万别把谢棋招出来,又哪有什么心思去计较他?

“芸哥儿冲动莽撞,我们自会处置他,魏公子可千万莫要怪罪。”她好声好气地哄着,又指着素罗赶紧上茶。

谢芸更是气得把牙咬得咯呼作响。

一时也没有人再去强调他跪还是不跪的事。谢启功原本是要等到魏府收到信后有回应时再跟魏暹摊牌,可是如今谢芸既然已经先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也就省得他再去想辙来开这个口。于是谢芸究竟跪不跪,已经不重要了。

“芸哥儿虽然莽撞,但也并非全无道理。魏公子,昨儿夜里的事情我们都已知道了,我们葳姐儿虽然愚钝,却也是深知女训女诫的,平日里莫说不守妇德,就是丁点儿行差踏错都不曾有。如今既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也是因为与公子投缘。想请问公子,对于我们葳姐儿,可有什么打算?”

谢启功一席话说出来,屋里人的目光便全部往魏暹身上投过来。

黄氏最惊异,她明明没跟谢启功和王氏提过此事,难道说他们已经不谋而合了?

而谢芸的盛怒也变成了惊怒,他死盯着魏暹,似乎就等着看他如何表态。

魏暹几时被人这样围攻过?心下一怒,也不理会什么仪态不仪态了,当下冷笑道:“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们大姑娘的闺誉跟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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