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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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

谢启功沉下声来,“你若这么说,那我就得等魏大人来到后,亲自向他讨说法了!不瞒公子说,昨儿你与葳姐儿犯下那等事之后,我就已经分别修书给了令尊与犬子,料想过不得三五日,贵府定会有消息传来。令尊大人一生清名,公子抵死不认,只怕会引得令尊愈加恼怒罢?!”

魏暹仰面看着他,整张脸气得发青,原先那位尊贵雍容的贵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琬坐在黄氏身侧,一直都未言语。

谢启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就是要借机逼得魏暹认下谢葳,这点恰恰与谢葳想到了一处。而黄氏的惊讶则说明,他们两厢之前并未曾通过气,如今谢启功提出这样的要求,恰恰也是在以家长的身份替谢葳出头。

黄氏其实并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出身耕读世家的她其实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的,假若她是个畏惧权势而隐忍不说的人,那么当初在面对赵贞夫妇手上拿着的谢葳的庚贴时,她就不会那么激动而不顾后果。

她对此的隐忍,只能说明谢葳的决心之坚定,作为母亲的她都已经无法阻止。

谢葳比起谢棋,手段和城府高了可不止一个层次,这样情况下的魏暹,要怎么样才能够脱困呢?

之于魏暹对谢琬的意义,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泥沼不闻不问,谢葳这回挖下的坑这么深,就是魏彬以他二品大员的身份亲自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他出来。如今谢启功既然把事情抖落去了京师,她就得在谢荣参与进来之前赶紧想个办法。

090 自缚

“谢老爷莫非是要屈打成招?”

到底是高官权臣之后嗣,魏暹虽然被围攻,却也未曾因此犯怵。被谢启功的话气完,他倒是也冷静了几分,“你们都一口咬定我与大姑娘在后园私会,那么可否把大姑娘请过来,让我们在此当庭对质?如果大姑娘亲口承认如此,那我便什么也不说了!”

他笃定当事人之一的谢葳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谢琬一听,却立时站起来大声道:“不可!”

谢葳既然挖下这坑让他跳,又怎么可能在这关键时刻毁自己的前程?她若实话招出来,那这番牺牲岂不就白废了吗?那样她既嫁不成魏暹,自己的闺誉也毁完了,还能得到什么?他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岂不等于把城池拱手相送!

谢启功和王氏听完她的话,脸色刷地沉下来。

“琬丫头坐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谢琬瞬间稳住心情,缓缓道:“我只是为大姐姐着想。大姐姐终究是个姑娘家,想她平日里多么端庄得体,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传出这样的话已经让人无地自容。若是再把她请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及此事,岂不更让她难堪?还是先让魏公子回房罢,两家将来若成亲戚,闹僵了到时可不好看。”

她句句都是维护着谢葳,谢启功也不能说什么。

王氏狠盯了谢琬两眼,掐着手心才使自己没说出话来。

一旁任隽见谢琬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落到自己身上,此时又站出来替魏暹说话,便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魏暹见得谢琬出面,目光顿时缓和下来,又听她如此解释,便以为她当真是为了谢葳,于是道:“在场都是贵府的人,断不至于使大姑娘当着外人出丑。我魏梦秋自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冤屈。今日怎么着也要定要替自己洗刷一番!今日大姑娘若不出面澄清,岂不是摆明了栽到我头上么?”

世家公子们就是这个通病,平日里无事招惹的时候一个个温文有礼,口口声声礼仪道德。一到了被逼上架的时候,骨子里那股唯我独尊的劣根性就开始冒出来了,看看眼下的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人家女儿名声的君子风范?分明就是个不甘示弱的孩子!

谢琬心里恼怒着,却拿他毫无办法了。

王氏这里听得他要把昨夜之事当众说出来,深怕节外生枝,连忙催促素罗:“还不去传大姑娘来?”

谢启功和黄氏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魏暹脸色也跟着放宽松下来。

满堂里的人恐怕就只有谢琬一个人在焦虑着此事。

谢葳很快随着素罗过来了。

见到满室人,她先是在门口驻足了半刻,然后才进了堂内。待见到魏暹,她那双盈盈杏眼忽然又蓄上了泪水。然后一抿唇,勾着头走到谢启功和王氏面前,提裙跪了下去。

魏暹看见她这模样也是升起股不祥之感,因而还没等她开口已是走上了前去:“大姑娘,昨夜你我在后园之事产生了些误会。如今特请你过来做个澄清。请你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葳身子微晃,仰起脸来,“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来,颤着双唇看向他,“昨天夜里。我们,我们不是就在翠怡轩喝了两杯茶么?……事已至此,你要我澄清什么?”话音未落,她眼里又滚下两串眼泪来,衬着她苍白的脸色,显得像只小白兔一般无辜。

满座哗然。

谢琬撑额捂着双眼。把脸扭到了旁侧。

魏暹石化在地,完全已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只与他在那里喝了两杯茶没错,严格地说是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喝,可是喝多少茶根本就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说出这句话来,就等于已经咬死与他之间的确是在那里幽会。是有私情的了!

到了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琬要阻止他去请谢葳过来了。原来她早就知道谢葳会栽赃给他!可是谢葳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感觉要崩溃了。这完全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大姑娘,你把话说清楚!昨天夜里你是怎么在后园子遇见我的,又是怎么请我进茶室去的?”

他紧抓住谢葳的胳膊,红着的眼睛简直要脱眶了。眼前的谢府再也没法给他亲近的感觉,面前这些人全都串通好了在算计他一个人!他怎么会掉进这个泥沼里来?

“魏公子,你不要逼我了。”谢葳忍着眼泪,低缓而隐忍地说:“你若实在觉得难堪,我也不会强求什么。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但你要知道,我落到今日之境地,你也并非全无责任。我谢府大门敞开着,公子想来的时候就来,你想走,我们也拦不住你!”

说完她背过身去站着,背脊挺得比门板还直。

九月天里,魏暹额上的汗已经滴下来。她这席话出来,他就已经完全摘不干净了。

十多年来接受的圣贤教育使得他不可能像个无赖般歇斯底里的吵嚷,谢葳是个女孩子,他更不可能为了择清自己就口不择言地说出是她主动勾引他进茶室的事实,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其实良好的教养有时候也是道押缚人的绳索,使得他甚至都无法救得了自己!

谢葳虽说他随时可走,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能走吗?他若走了,丢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脸,他就是拉得下那个脸面脱逃,又哪里逃得过父亲的责罚?母亲向来明理,就是再疼他,也绝不会在这种事轻易放过他!

思及此处,他不但额上冒出汗来,就是背脊上也是沁冷一片了。

谢启功长长地叹着气,虽然不发一言,但是神情里的失望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氏坐在他身旁,面色虽然和缓,但是也透着满腔的无可奈何。黄氏看看谢启功又看看王氏,最终低下头去看着脚尖。满堂座上表情最丰富的,怕是只有阮氏和任隽。

阮氏先时充满了讥诮,到了眼下,看向黄氏母女的目光却又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嫉妒。不管怎么说,魏府总是轻易难以高攀的府邸,今儿这事,看起来他们怕是要得逞了。

任隽的目光始终在谢琬与魏暹脸上转悠,眼下魏暹陷于困境,眼看着与谢葳之间将结成再也解不开的死结,他紧皱的眉头忽就一点点舒展开来。只要魏暹与谢葳的婚事订下来,谢琬不是又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么?

谢琬全副心思都在琢磨自己的心事上,压根没曾留意到局外人的任隽。

眼下要救魏暹脱困,当然也有办法。她自己便是人证,可以跳出来证明谢葳在撒谎,可是,这样直接地出面作证,三房必定下不来台,她就得面临跟谢葳撕破脸的境地,黄氏母女如今对她还有利用之处,这时候就闹僵实谓得不偿失。

再者,谢葳是她的姐姐,魏暹不过是个外人,她不惜跟家族作对为魏暹出头,立场何在?

于是不止是三房会视她为敌,谢启功也一定会容不下她。更有,作为众矢之的,她的闺誉也很可能被某些人利用起来,虽然她迟早都会要另立门户,可是这么被动,还是不划算。

沉吟片刻,她转身让玉雪凑过来,悄声与她说了几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谢葳与魏暹身上,也没有人在意玉雪的去留。

黄氏拉着谢葳,开始低泣起来。

谢启功长吁短叹,负手在堂中走来走去。

屋里没有人说一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事已至此,多说有逼人太甚之嫌,更有幸灾乐祸之嫌。谁愿意在此时去当这个出头鸟?

静寂的廊外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细小的骚动。王氏探头看了看,说道:“谁在外面?”

门口小丫鬟碎步走进来:“太太,是栖风院里砌墙的工匠在闹事,说是大爷扣了他们的十日工时没算,现在闹着要罢工,非得讨到工钱才肯继续干活。”

“栖风院?”

谢启功闻言皱了双眉。

王氏心里正怕长房掺和进来,这时听闻立即便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大爷莫非还会克扣他们几个工钱不成?老大家的你过去瞧瞧!”

阮氏答应着起身。只是才走到门口,却又被庞胜家的堵住了去路:“大奶奶,昨儿二姑娘跟咱们大厨房借的八角紫铜炉用完了不曾?若是用完了,烦请大奶奶让人回房去取取,我这里正要等着拿来给老爷煲参汤呢。”

阮氏一怔,还未答话,谢棋已站起来:“我几时借过你的紫铜炉?”

庞胜家的见了她,一笑道:“二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昨夜与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吃得尽兴,却把这茬给忘了。好在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谢家的,并不是奴婢自个儿的私物,否则旁人听了还不得以为奴婢舍不得个炉子?

“昨儿晚饭后,姑娘让银霞来大厨房借的炉子,说是要请三姑娘上翠怡轩吃茶,只有这紫铜炉烧出来的水泡茶才好喝,姑娘说说是也不是?”

说完她看向魏暹:“魏公子也在?那正好,听说公子昨儿也在翠怡轩呆过,那么敢问公子,可曾记得那炉子是个什么样的炉子?公子说出来也好为奴婢作个证。也免得奴婢担那污主之嫌。”

091 偏锋

庞家在谢启功面前素有脸面,魏暹在谢府住了这么久也知得几分,于是眼下虽然心里正烦闷着,听庞胜家的这么说,不得已也只好回想了想,然后道:“翠怡轩里煮茶的,确是个八角小铜炉,只是是不是大厨房的却是不知了。”

“那便是了!”

庞胜家的走到谢启功面前,“昨儿夜里二姑娘说在翠怡轩煮茶,而魏公子见到的又恰好是八角的紫铜炉,这种炉子府里可只得一个,魏公子见到的不是二姑娘从大厨房借去的那一个,又是哪里来的呢?”

王氏听到此处,手脚都已发凉了:“庞胜家的,你胡说什么?!二姑娘哪曾去过翠怡轩?!”

庞胜家的笑道:“太太恕罪,二姑娘去没去翠怡轩,那是主子们的事,奴婢没这个胆子去管。我只管做好我份内的差事便可。如今也将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奴婢赶着拿回紫铜炉来给老爷熬汤,还请太太行个方便。”

王氏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顿时慌了,腾地站起来道:“我哪有拿大厨房的炉子?要找炉子你上别处去找!”

庞胜家的为难地看了眼谢启功,只好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了。

王氏使了个眼色给素罗,素罗走过来,王氏悄声交代了几句,素罗便走了出去。

这里本来就僵着的气氛因为庞胜家的突然插入,而带出了谢棋,因而变得更加僵滞起来。谢启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而这时候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两人,是周二家的领着大厨房的林四娘。林四娘见了庞胜家的便道:“嫂子快回去吧,那小铜炉找到了,就在今儿早上你拾缀过的小库房里呢。想来是嫂子忙中出了错,一时忘了,倒记到了二姑娘头上。”

这林四娘便是当初因触怒谢琬而被谢启功狠打了十大杖的银珠的嫂子。银珠伤好之后王氏也不敢再留她,于是将她许了下头一个家丁,现如今上乌头庄去了。而这林四娘自打银珠倒了霉,自然也不必想再挤兑走庞胜家的的事。如今还在大厨房里当着差。

眼下林四娘突然冒出来,庞胜家的就傻了眼,当即往谢琬望去,对林四娘的话,也不知如何回应了。

大厨房的紫铜炉的确是被她藏在小库里没错,她出现的目的只为提醒谢启功以及在场所有人,昨天夜里在翠怡轩里煮茶的谢棋和谢琬,可是眼下林四娘这么一把它翻了出来,她反倒变成了栽赃陷害的小人,还有什么办法再拿谢棋说事?

她频看了谢琬好几眼。可是谢琬却端着茶碗坐在那里,神情十分平静,活似就是个看戏的局外人。

“既然找到了,就快些回去!往后当差可得仔细些,莫以为你是庞家的人就这般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王氏疾声厉色地冲庞胜家的喝斥。庞胜家的憋得两脸茄紫,弯腰赔着不是,就准备出去。

“老爷!”这时候,门外又急匆匆进来了人,“长房里那帮工匠都快跟大爷他们打起来了!他们冲进大爷屋里,把长房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当中有个人见着二姑娘屋里一只紫铜炉样子稀罕。便死抱着不松手,说是不给钱的话,拿那个去抵工钱也成!”

“紫铜炉?”谢启功顿时皱起眉来,“哪里又来只紫铜炉?”说完又走到谢棋跟前,厉声道:“你究竟没有跟厨房借炉子去煮茶?!究竟是路过后园子还是本身就在那里?!”

大伙儿的注意力刹那间齐聚在谢棋身上。谢棋睁大眼咬着唇,目光泛散而无措。

谢启功紧盯着谢棋。“到底怎么回事?!”

谢棋被逼问得毫无退路,只得嗫嚅道:“我是有另外一只炉子……可是那炉子是父亲自己掏钱买的,不是跟大厨房借的!我没有昧公中的东西,你问隽哥哥,那炉子我都拿来跟他煮过好几次茶喝了。是不是?”

任隽满脸发窘,讪讪不能言。

这种事情,岂是他一个外人能置喙的?谢棋把他拉下水,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原先就觉得她和谢葳两个人姑娘的名份都名不正言不顺,倘若是府里正经的小姐,哪里用得着因为一只几十两银子的炉子,而这么样急赤白脸地撇清自己?

而谢葳,竟然还跟魏暹做下这种事来。

他对谢府的敬意,立时就消去了好几分。同时对嫡房嫡出的谢琬,却又更加敬爱了。他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只有根正苗红的谢琬,才值得他倾心。

“你父亲买的炉子?”

他这里神游之间,谢启功却又从谢棋的话里听出名堂来。盯着她看了片刻,他说道:“这紫铜炉少说也要二三十两银子一个,你父亲哪来的这闲钱买炉子?”

谢棋当时只顾着从庞胜家的话里摘出来,哪料得竟然因此露了马脚,顿时变了脸色。

王氏身子一晃,掐着的手指也险些掐出血。

她想不到谢棋还是被扯进来了,而这已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她私下拿公中的钱贴补谢宏的事情也将要暴露——魏暹来的这段日子,谢启功先后可是给过她一千两银子做招待的,这帐目根本就是笔糊涂帐,眼下谢启功突然问起这炉子,怎能不让人发慌?!

她禁不住就有些恨起谢棋来,真是老鼠肚里装不了三两油,手头有两个钱就可劲儿的显摆!

谢棋的性子她能不知道?虽不是正经小姐,长房也没有什么家底,可平日里还是一味地闹着要衣服首饰!这紫铜炉说是谢宏所买,却多半是经不起谢棋闹腾买下的,平日里几件衣服也就算了,这几十两银子的东西是能随便露白的吗?如今可好,终于被人盯上了!

王氏怒火中烧,偏在这时候还得往死里忍,手下一发狠,茶几面上就被她的指甲抠出好几道印子来。

事情一波接一波,发生的真是太诡异了!

谢宏不可能拖欠工匠的工钱,就是拖欠也不可能会在半路中前来讨债,为什么他们偏偏在这个时候闹事?而且居然还翻到了府里小姐的房中,拿到的也偏偏是庞胜家的指证谢棋昨夜去翠怡轩煮茶用的紫铜炉?

她隐隐觉得这后头有人在操纵,可是是谁呢?又是冲着什么来呢?

谢启功的疑心明摆在脸上,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继续去深思考。

“去把大爷大奶奶都叫过来!让他们带上这两个月里长房的开支帐薄!”

谢启功指着庞福,声音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了。

王氏连忙背抵着茶几,如此才能使身子站直。

原先她只顾着不让谢棋被牵扯进来,以免丑事败露使得任隽知道乃是她一手所为,从而失去跟任家联姻的机会,她没想到的是,眼下居然有比这个更严重十倍的事情在等着她!

谢启功若是知道她私底下从招待魏暹的银子里私自扣拿下来贴补谢宏,他能饶得了她们母子才怪!

是谁这么狠,居然这般跟她过不去?!

谢宏和阮氏很快来了,平日尚算整齐的两个人,此时衣发散乱,脸上还有泥泞印子,十分狼狈。

庞福将帐簿交给谢启功,谢启功二话不说先翻起来。越翻他脸色越难看,脸色越难看,谢宏二人身上的颤抖也就愈激烈。

堂下虽然站满了人,可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围绕着魏暹与谢葳的私情败露而执意讨个结果,还是会由谢棋所持有的紫铜炉转为去查长房的帐目移开注意力,所以谁也没有出声,只是紧密地关注着参与进来的每个人的举动。

“很好,不错!”

谢启功翻帐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将帐本合起来放到了案上。可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动作相反十分之平缓。这与他一贯易怒的个性是不吻合的,眼下不发火,不代表他不追究,只不过当着魏暹和任隽,他不会这么做而已。

王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知道,要想挽回局面也只能在魏任二人离去之前想办法压住他的火气才成。

她使眼色给谢宏,斥道:“还不退开?没见老爷在这里处置葳姐儿的事么?!”

谢宏也是个机灵的,听见她这么说,立时就扯着阮氏退到旁侧去了。

而一屋子人经王氏这么一提醒,也忽然想起魏暹那事还没完,目光立刻又聚焦到了魏暹谢葳身上。

可是,谢启功既然能够把偌大个谢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的。他瞪了眼王氏,说道:“你着急什么?”瞪得王氏一哆嗦,然后才又把目光转回来,以尽量平缓的语调道:“葳姐儿的事暂且不提。棋姐儿你出来。”

早在谢宏夫妇到来时,谢棋就有了种不祥预感,王氏私底下贴补长房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的,近来谢宏忽然有钱花在她身上,她也并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被点到名,一颗心便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我问你,昨儿夜里,你是怎么会与隽哥儿一道去到翠怡轩的?”

092 反败

谢棋脸上血色尽退,支吾道:“我,我只是赶巧路过翠怡轩的时候,见到里头有男女说话之声,也不知道是谁,便就去邀了隽哥哥过来壮胆。隽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转身抓住任隽袖子猛摇,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急切地仰头看着他。

任隽将袖子扯回来,双唇翕了翕,但是也没说什么。

他能说之所以会跟谢棋过去翠怡轩,是因为听她说谢琬跟魏暹在那里私会么?他在魏暹面前已经丢了太多脸了,他有什么勇气把这话说出来?当着谢家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没有人说。

谢琬站起来,“这话未必吧?”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开口,虽然声音清平,却引得所有人望过来。

随着她的声音,门外却又走来一行人,正是吴兴钱壮还有玉雪玉芳。几个人进门后便站在谢琬身后,虽然一言不发,却使得纤秀的谢琬无形中多了几分气势。

谢琬走到堂中,径直到了谢棋跟前,说道:“你说你父亲买了个一样的紫铜炉,你不如说说,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炉子,有什么标记,可以证明那是你的,而不是昧了府里的公产?”

谢棋心虚地后退半步,即使谢琬说话的声音还像平时一样沉静和缓,可此时听来,却让她生出几分心悸之感。她也已经知道因为她的那句话,给长房引来多大的麻烦了,于是反口道:“我刚才说错了,那炉子不是父亲买的,是他借了别人的……”

“我不管是借的还是买的,你只要告诉我,你那个炉子有什么特征就行。”谢琬不慌不忙,才及十一岁的她,如今身上给人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感觉愈来愈明显。

谢棋咬着唇。看了紧抓住桌角盯着她的王氏两眼,只好道:“我那炉子有两只耳,一只耳上有一段胭脂色的漆印,那是上回大哥新房里的家具正在上漆时。丫鬟不小心沾了上去。还有底座下也有个铜钱大的撞击出来的小窝。”

“那你的炉子现如今在哪儿?”谢琬问。

谢棋涨红着脸,胸脯起伏道:“你不是知道吗?刚才被那些臭工匠夺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那炉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儿夜里她追着任隽出了翠怡轩后,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去拿回炉子的事。以至于刚才听到庞胜家的问她要炉子,她才恍然记起来。

“是么?这么说来,你承认在这之前你的炉子还是在你手上的了?”

谢棋闭口无语,撇开头去。

她不能说不在她手上。如果说炉子不在她手上,她相信谢琬绝对会当众追问炉子去哪儿了,这个时候,谁能说炉子在谁手里呢?说在谢宏手里么。可这跟在她手里有什么区别?除了谢宏,别的人谁又会肯出来替她背这个黑锅,承认炉子昨天夜里不在她手上,而在他们手里?

谢琬明知道这些都是她一手设计好的,非得当着众人面这样逼问她。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她不知道昨夜为什么明明应该是跟魏暹在一块的谢琬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谢葳,但她不信,凭一只炉子,谢琬就能举证她确实有栽赃之嫌!就算谢琬是当事人之一又怎样?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王氏会帮她的!

谢琬再厉害,难道还能斗得过王氏不成?

她打定主意不理会,决意以静制动。

谢琬扬了扬唇。转过身,向身后吴兴伸出手。吴兴双手伸出来,一只精巧的紫铜炉便交到了她手上。

“我这里刚好也有只炉子,一只耳上有着胭脂色的漆印,底座上有个铜钱大的小窝。不止这个,上头还拿漆笔写上了你父亲的名字。”

她把紫铜炉翻过来。看了眼上头的漆印,走到谢启功面前,将炉子重重放在案头之上。

“你既然说你确实有只这样的炉子,想来这就是二姑娘说的那只没错了!你不说话也成,这至少说明我没有冤枉你。这座价值不菲的紫铜炉确实就是出自于手下并无产业的长房之手。现在,你告诉老爷吧,这炉子用哪里的钱买来的?”

谢棋看着那炉子,瞬时睁大了眼睛!

而谢启功看着那炉子,脸色也变得跟炉子的颜色相差无几了。

谢琬唇角微勾,接着道:“你刚才并没有否认今日之前,炉子在你手上,而大厨房那只炉子又被庞胜家的放进了库房,那就是说,这只炉子的确就是出现在翠怡轩里的那一只。魏公子与葳姐儿在翠怡轩,就算是冲着喝茶而去,也是你提供的时机和茶具。

“你身为府里的二姑娘,葳姐儿的妹妹,太太的孙女,明知道孤男寡女深夜之中不该同处暗室,却偏偏还假装说无意路过此处,并还拉来外人进来同看。

“你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大姑娘与魏公子往里头跳。大姐姐兴许当时只是在园子里闲逛,碰巧遇上魏公子多说了几句话。如果硬要说魏公子和大姐姐昨夜之事乃是有悖礼仪,那么二姑娘的行为,岂不比这更可耻丢人百倍?

“你胡说!不是这样!”

谢棋不等他说完,已经急得跳起来,“我没有陷害他们!是他们自己——我只是在那里喝茶,谁知道他们会突然跑进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不关我的事!老爷,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慌不迭地冲谢启功跪下,磕起头来。

谢启功被她扯着袍角,铁青着脸色,却是无动于衷。

谢琬的话有证有据,容不得人不信服。

不管谢启功和谢荣再怎么想把谢葳嫁进魏府,谢家终是诗礼传世之家,如此一来就算栽婚之事得偿所愿,谢葳的名声终是毁了,谢家的家风也会遭人质疑。虽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半途而废打消计划,可如今既知这里头竟然还有别的内幕,谢启功怎么会饶得了她?

而他,又怎么接受得了眼下这局面,竟然是出自于谢棋一番精心设计的事实?

“住口!”

随着他的怒吼。谢棋的哭声蓦地停止了。

王氏强打起精神上前劝阻:“老爷息怒!棋姐儿年幼无知,并无害人之心,就算是她在那里设茶,也只是碰巧罢了!老爷万莫冲动。冤枉了孩子!”

“太太这话,可真是太偏心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半声未吭的黄氏忽然站起来,“葳姐儿棋姐儿都是你的亲孙女,你生怕冤枉了棋姐儿,就不怕冤枉了葳姐儿么?就算葳姐儿犯下这不可饶恕之错,那也是因为棋姐儿有意设陷在先,我们葳姐儿并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放荡女子!”

黄氏面如凝霜,站在谢葳身侧如同一只护雏的母鹰。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时候。黄氏也只得顺着谢琬的话往下说了,难道她还能否认谢琬对谢棋的指控,承认这一切确实是谢葳和魏暹有意在后园幽会?

谢葳或许动机不纯,可谢棋的辩白在证据面前是如此站不住脚,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跟魏暹在那里幽会?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

都是因为可恶无耻的谢棋,她要算计谢琬也罢,怎么敢来算计她的女儿!

黄氏压抑了一夜一日的郁忿,经此找到了突破口,便不顾什么婆媳不婆媳了。上回王氏险些把谢葳送去给赵贞的傻儿子为妻,今日她偏心帮着的谢棋居然又再设下这样的陷阱等着谢葳跳坑,左右都已经结下梁子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再忍气吞声?!

黄氏的出声,顿时把王氏和长房推到了风口浪尖。谢启功的脸色愈发不善了。

王氏只顾着如何替长房开脱,哪料到竟然一语得罪了三媳。当下被斥得面红耳赤,直快要气晕过去。

三房里的人向来都是谢启功的心尖肉,谢棋得罪了他心爱的长孙女,谢启功能不气才怪!

他们这一屋人窝里斗着,魏暹到了此时。却也多少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便冷笑道:“我魏某虽然不才,也不到那诱*惑清白闺女丢度闺誉的地步!贵府二姑娘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今日若不是三姑娘拿出证物,只怕我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局势已经大大倾向魏暹这边,大部分人在听到他这番话后,都不觉地点起头来。

谁都明白那种被算计之后的感觉,就算魏暹只是个外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心中对此举的鄙视。

而任隽在听完谢琅的指控之后,早已变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谢棋心眼儿多,可他却并不知道已多到起心害人的地步!回想她当时拉他去翠怡轩的意思,原是要拉他去捉魏暹和谢琬的奸,这么说来,她起心害的应该是谢琬才对!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身量未足的谢棋,他愈发觉得她可怕起来!她如今才只有十二岁,心计就已经深到这样的程度,再过几年那还得了?怪不得她当初会抢走他的玉,这些日子又时刻地讨好着他,看来是早就在预谋着算计自己!

一时间心里如海水翻腾,相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已在这片刻之间全成了另一番面目。

顿时离得谢棋远远,似乎生怕再沾染上她一星半点,到时如魏暹一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王氏从旁见状,哪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眼下鸡飞蛋打,没有一件事不弄砸,一时气怒攻心,想起这一切竟都是谢琬引出来的,便就朝谢琬怒冲过来,以尖利得有些骇人的声音斥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炉子,在此妖言惑众陷害棋姐儿?!”

093 夫妻

钱壮吴兴瞬即挡在谢琬前面,将她堵得连谢琬的脸都见不着。

王氏是谢府的当家主母,却被个继孙女调摆得无可奈何,一时脸上忽青忽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脸色已黯到极点的谢启功见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再也按捺不住,忍无可忍地怒吼道:“还不滚回去!”

王氏吓得几乎跌倒,多亏得谢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稳住身形。

许是因为怒气攻心,谢启功吼完,顿即抚胸咳嗽起来。谢芸谢葳连忙上前替其抚背。谢宏扶着王氏,再也不敢上前。而谢棋跪在地下,早吓得瘫软了。

等到谢启功终于气息平了,才抬起头来,望着魏暹说道:“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之过,若有得罪公子之处,还望见谅。”

魏暹默然颌首。

谢启功又道:“不过,虽然此事棋姐儿也有干系,但公子昨夜遇见葳姐儿时,明知该当避嫌,却并没有这么做,老夫不敢怪责公子失仪,但公子与葳姐儿当时的情形乃是大家亲眼所见,如今葳姐儿闺誉受损,此事究竟何如,总得有个交代。

“所以,还请公子在鄙府再多住几日,究竟如何解决,且等令尊有话来再作打算。”

此话虽仍有加罪之嫌,但到底比起先前来已是大大不同了。

魏暹因为谢棋之故,对于谢葳之事心里已松懈不少,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谢棋先引出来的,就算父母亲怪责,他也可以有话替自己辩白,至少可以告诉他们,他是怎么样去到翠怡轩的。

再说他也不甘心就此被人误会下去,如果他坚持要走,谢府不可能强行把他如何。可是那样一来,他的清白就怎么也洗刷不干净了。

因而如今听得谢启功说出这番话,却也没有去回驳。说到底也怨他自己,谁让他当时竟那般相信谢葳的人品。以为她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就是有误会也自会出面澄清黑白?如今陷入这泥沼之中,究竟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也只能且等府里有话来再说。

于是道:“谢翁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此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就再在贵府打扰几日。”

闹腾了大半日,总算消停下来了。一屋子人各回各房,魏暹依旧是府里的上宾,而谢葳则被扶了回房去。至于王氏与谢宏那一堆,谢琬走出门后。身后就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谢宏任谢府继子这么多年,谢启功都没给过他一星半点的产业,可见谢启功还没糊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如今在任何产业收入的情况下,谢棋居然拿得出几十两银子去买紫铜炉,谢启功会不去查王氏的底细才怪。

谢琬对这点猫腻心知肚明。昨夜之所以她会顺着谢棋的阴谋去翠怡轩,实在是因为近来生意上的事不用操什么心,而谢宏私下唆使宁大乙劫持她结下的这个仇,也早就应该报一报了。

王氏私下拿招待魏暹的银子拨给谢宏她又不是不知道,谢棋又一直防备着任隽跟自己接触她也清楚得很。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谢棋出手把这事撕个口子出来,而恰恰好任隽在廊下对她做出那么一番举动,于是她便把话往狠了说。狠到心理脆弱的任隽承受不了。

她之所以会说出让玉雪都意外的重话来,就是因为她的目的在于要借着任隽来诱使谢棋出手。

谢棋关注着任隽的一切,她跟他这么一闹,谢棋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渊来提醒她时,她就知道当日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除了钱壮和他,还有谢棋。可是就算谢棋未曾亲见。也自有人把话传到她耳里。

接下来没有让她失望,谢棋终于按捺不住,真的上门来了。

即使那些话不是为了利用任隽引得谢棋上钩,而故意加重了份量,谢琬也会对她的突然邀请心生防备。她对任隽的占有欲实在太明显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谢琬真心亲近,更何况长房二房又尚有利益之争。

谢琬若不是故意上当,谢棋简直丝毫机会也没有。所以,就算没有魏暹被诬陷这件事,她也不会任王氏母子继续这么逍遥快活。只不过魏暹被无辜卷进来,便使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加深了,借打压王氏与长房来解救魏暹,便也成了势在必行的要事。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跟王氏已因此提前撕破了脸。

屋里人散尽之后,正院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曾有丝毫缓解。

谢启功扫落了桌上的杯盘,然后拿了长房的帐簿去了书房。谢宏阮氏提溜着一颗心在屋里默站了半晌,既不敢回长房,又不敢说话,像两个木桩子般立在帘栊下,陪着坐在椅子上的王氏。

王氏屈着腰坐着,看着一室的冷凝,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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