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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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有人细声道,“洞天真人若要来,也不用乘天舟,各盛宗多有空间法宝,就譬如上清门的一气云帆,若是洞天真人乘坐一气云帆,从中央洲到此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

对修真界来说,几个月的时间,也只是须臾而过,洞天老祖若要来南株洲找麻烦,南株洲又能如何?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们还是快些走,少说话,元婴、洞天老祖的大事,岂是我等后辈能随意议论的?”

“是是,快些罢,快些罢,谁家有灵材,能再造个溜索的,我愿出一半本钱,只求第二趟走。”

众低阶修士熙熙攘攘中,不少金丹修士驾着法器往下飞去,从空中向下看,坛城下方的坛底城,四通八达的道路上也挤满了行人,宛若蚂蚁一般向外行去。文掌柜在法舟甲板上看了一会,不禁叹道,“这么多人,该走去哪儿?”

“那自然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了,若没些根基,那才是为难,想走也走不了。”鲁长老在他身旁说,见文掌柜心事重重,便道,“咱们也是相交一场,老文你若无处可去,不如随我们到流梦泽暂避一避,若是那处生意好做,剑宗在流梦泽也有些根基,助你一助不费什么事,若是生意不太好,等上几年再回来开张,岂不是也是便宜?”

南株洲大泽不少,各自均有神异之处,比如太史宜跌落的幽冥瘴泽,便是南株洲有名的险地,传说大泽深处直通幽冥,从前曾是幽冥离火道祖化身讲道之地,这流梦泽在坛城左右不远,天然生成有一座大阵相护,正合适如今的境况。文掌柜犹豫少顷,拱手道,“惭愧,要厚颜托庇在贵宗麾下了。”

鲁长老自然一番宽慰笼络,桓长元听得不耐,走到文掌柜身边问道,“掌柜,小慈可有带信回来么?”

他有些愁眉,望着坛城道,“也不知她有没有在这风波中受伤,若是死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鲁长老和文掌柜都没有说话,刘长老咳嗽了一声,说道,“文掌柜也勿担忧太过,中央洲诸宗也不是只识打生打死的强盗,既然上清门带了两件洞天灵宝来,又在众元婴修士中抢到了阮氏骨血,那么这笔帐大概诸宗都是要认的,再说,也不知这阮氏骨血是否真是剑种,若是真为此死了太多人,对他们来说也不上算。”

“这倒也是。”

众人话锋一转,说起中央洲诸盛宗的动向,文掌柜道,“就是前几日,我在码头上听人说,还有个阮氏骨血在梁国——也有人说东华剑镇定气运,下落和皇家脱不了关系,东华剑使实在是宋国太子。”

“此次前来的盛宗,上清门已得了一个阮氏骨血,那便算是落下了自己的那一注,余下的弟子是不会再去争抢了。”刘长老道,“若是他们不再去抢,那大概是不会大打出手,这也算是盛宗的默契罢。总不能为了一柄东华剑,又把一个大洲打得半残,这不是过日子的办法。”

舟中众人都在南株洲土生土长,哪有不关心本洲的?闻言都松了口气,董双成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道,“道祖保佑,可别再打了。剑没见着呢,死了多少人。”

鲁长老看她一眼,心想在座这些人可不算是‘剑都没见着’,不过这话当然不好说穿,只道,“大家各得一个弟子,到底哪个是真剑使,只有得了宝的宗门自己心中有数。要我说,不是回到自己山门,究竟谁是剑使,是说不分明的,不过,传说中的剑使也不过就这么几人,盛宗却来了七八家,总要有人落空,这弟子拜师之前的争夺,怕是还要继续,甚至天舟回中央洲的路程,也该是暗潮汹涌,无一日无事了。双成、长元你们运气却不太好,第一次下山行走,就遇到这样的大事,如今洲陆情境,已不宜游历,到了流梦泽,看看空间若是稳定下来,还是先把你们送回山门去。”

桓长元和董双成自然不愿,不过刘长老也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无法违逆。法舟离开坛城远了,便越行越快,过了数日,绕过一个山坳,便见到山后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雾中偶有鸟影跃动,法舟一个转折,落入浓雾之中,流梦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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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流梦泽安顿下来,总算比在坛城安心多了,此地因靠坛城太近,再者,此时空间不稳,金丹以下修士不宜飞遁,许多低阶修士都投来这里,城中很快人满为患,但也因此不断有新鲜消息,太白剑宗诸人在此地倒如同就在坛城一般,诸宗门的行止都如在眼前:上清门拔得头筹,先抢了一个阮氏孤女回来,诸盛宗倒也不甘落后,忘忧寺收了梁国那个阮氏子,宋国太子拜入流明殿,还有许多卜算而出的弟子,都惹来诸宗争夺。

这些弟子,没一个收得太平,梁国、宋国方向的灵气,也紊乱得叫人害怕,好在流梦泽天然生成的云雾大阵玄妙之极,虚实转换,能抚平灵气乱流,又和高踞空中的坛城不同,众人在流梦泽内,倒是要比在坛城中安定了许多,只有一点不太好——灵气如此不稳,飞遁不便,双成和长元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又过了一年有余,中央洲天舟还未归来,但诸盛宗的争斗倒似乎已告一段落,坛城的局势由鲁国大战后的剑拔弩张,逐渐缓和下来,有些胆大的商家已回去做起了生意,但老掌柜的为人把稳,仍是不肯回去,要等到中央洲的恶客走了再说。“听说均平府如今仍是孤悬在坛城外,所有门人只进不出,那此事便远远还没有结束。”

自天舟靠岸开始,如今已是快两年过去,天舟定了三年之期便要回转,此期轻易无法更改,许多游历弟子都已返回,也有不少携了新收的门人弟子。南株洲诸修虽然厌恶中央洲修士,但又极是羡慕这些幸运儿,直道他们是鱼跃龙门。各盛宗驻跸洞府都是张开禁制,将弟子收入其中,各自遥遥占了空中一角,隐成对峙之势,其中又以均平府的提防最是明显,似是对那阮氏孤女极为着紧。

待到还有三月便是回转之期时,空中巨龟之影已是若隐若现,坛城依旧没有打起来,南株洲众修的心这才渐渐地落到肚子里去,却还未落得十分,总提着一点儿,老掌柜每日都要去道宫查看南株洲灵影图——这是映照南株洲灵气的法器,由灵影清浊,可看出当地灵气安稳程度。鲁国那一带的灵影一年前开始便是浓黑色的,直到今日才开始慢慢变淡,可见当时战况的惨烈。

“宋国灵气倒是渐渐变得清澈了,哼……七百年混乱不堪的灵气,如今倒是恢复得快,梁国也还好,这几年打了几架,反倒加速灵气梳理,也算是有些好处。”

他一处处看过来,只见诸地都还算太平,唯有幽冥瘴泽一带,大概是幽冥瘴又到了盛年,色做淡黄,这般的颜色,便是金丹期以下修士最好不要前去的意思,此地灵气不太平整,若是功行不到,连修行都很危险,将暴动灵气吸入体内,对修士而言妨害很大。不过幽冥瘴泽本就极为危险,老掌柜的在南株洲走南闯北也从未去过,他抚了抚怀中小猫,笑道,“看完了便回去罢。”

要转身时,小猫突然‘喵’了一声,从他怀中挣扎下来,跳到幽冥瘴泽边上,老掌柜的定睛看去,不由色变,忙叫过道宫执事,急声道,“不好!幽冥瘴泽灵气骤变,怕是出了大事,要提防灵气风暴!”

修士可以望气,但幽冥瘴泽距离太远,已超出感应范围,还是灵器更加可靠,顷刻之间,幽冥瘴泽的灵气就从淡黄转为深红,此时艳红欲滴,仿佛随时都要变黑,若是变为浓黑色,可以想见必定有席卷全洲的灵气风暴,甚至空间也将破碎,道宫执事也是面色大变,忙请来护法分派差事,又疑惑地道,“并未听说那里有剑种的消息啊,幽冥瘴泽离坛城也太远了些,中央洲的人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堪堪将流梦泽天然大阵缺漏之处都防护住了,众人只觉得一阵劲风刮过,耳中响起嘈杂刮擦之声,就如同有什么凶兽厉啸着在头顶来回飞行一般,令人心中烦恶恐惧无比,这声响一闪而过,却已有不少炼气期杂役呕吐起来。执事惊道,“甚么,这么快就从幽冥瘴泽到了这里?”

老掌柜心中也是烦躁不堪,运起灵气在心头转过,这才平复些许,说道,“不然,这是魔宗手段,魔门心法最是诡秘,想是有人在幽冥瘴泽运法,我等又正透过灵影图关注当地的灵气变化,冥冥中建立了一丝感应,才被神通余波殃及。此时心神一乱,感应断去,也就没了后续——不过此人竟能捕捉住如此细微的因果,可见修为之深,不是寻常元婴所能及,怕是已经无限接近洞天了。”

执事不禁疑惑道,“文老,你见多识广,所说当不会有假,但这般神通我也闻所未闻,怕不就是洞天老祖罢?元婴修士真能有这般的威能吗?你可知道是谁在那瘴泽之中?”

文掌柜便知道自己不合一句说漏了嘴,引来这许多后话,敷衍着道,“若是洞天老祖,能放能收,不至于波及到我们罢!”

那执事见识短浅,不过也就是这么一问,灵气风暴转眼即至,哪有功夫细究,果然,过了不到一柱香光景,一如鲁国那遭的灵气风暴从流梦泽上空刮过,将那天然生成,永远也不会散去的云雾都吹开了一大半。众人都是叹道,“坛城那面不知如何了,这回可没有那么多修士在城头加持大阵。”

这一遭比鲁国那次还是要好些,灵力暴动之后,空间没有什么异动,想来鲁国修士众多,应当是有两件空间灵宝冲撞,才致使空间不稳。此次无人动用空间灵宝,空间便还算稳定,这也让人松了口气——其实七百年前,便是灵气不稳,对南株洲来说也算一件大事,只是时至今日,若只是灵气风暴便可了结,那都可叫声侥幸了。

灵气只卷动了一次,便没有继续,看来交手已经结束,按幽冥瘴泽的方位,众人满拟着这两位修士从瘴泽出来,怎么也要半个多月才到坛城这面,不料第三天一早起来,众人便觉得天色比以前要暗得多了,到得中午,天中已经全黑,城中纷纷挂出灯火,刘长老和文掌柜结伴到了道宫,用法器查看流梦泽大阵外的动静,只见魔影憧憧、鬼哭啾啾,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魔头前呼后拥、遮天蔽日,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有个长眉男子俊颜含煞,立在魔云之中,往坛城方向飞去,遁速之快,大出众修士意料,道宫执事又惊又疑,喊道,“这般大的动静,真是洞天真人出行罢!那魔云便是法相,是么!”

刘长老脱口而出,“不是洞天,这是燕山太史宜——盛宗元婴,竟至于此!”

他叫了太史宜的名字,对方似乎生出感应,煞目望来一眼,那面法镜竟承受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众人都觉得双目刺痛,纷纷倒退了几步,文掌柜道,“法藏令主大概是真动怒了,他从天舟出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声势,只不知如此气势汹汹,是要找谁的麻烦。”

那太史宜遁速何等之快,刘长老走了三日的路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柱香功夫,坛城便已在望,他将宽肩一摇,身后魔云凝成大手,挟带风雷,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坛城前方那小小浮岛拍去。

他昔日在坛城前,也曾幻化大手向徐少微出手,但那一掌不过是以气凝成,徐少微光靠护身法宝就挡下多半,今日这一掌犹如实质,占了大半边天空,掌边隐现五彩光辉,掌风过处,竟似乎破碎了空间,太史宜双手掐诀,现出三头六臂之身,一面喜、一面怒、一面悲,那怒面转到身前,对浮岛喝道。“陈均!把徐少微和那阮氏女给我交出来!”

第32章 诸宗相逼

“快躲进屋里!”

太史宜挟怒出手,这一掌声势骇人,大有毁天灭地之势,坛城上下已是紧张不已,道宫修士一面激发大阵,一面传令闲杂人等躲进屋中,不许上街添乱,却又哪里能管得住?众人都被这一掌的威势惊住,抬头望着天空,迟迟回不过神,有人结结巴巴地道,“若、若是我们坛城挡在这人和均平府之间……”

若是坛城挡在太史宜和陈均之间,会不会被这一掌的威势压碎?这一点众人却是不敢去想了,天幸太史宜来自南面,均平府也在南面,一座孤零零的小浮岛,在满天魔云之下显得格外孤单渺小,那一掌往下压来,连周围空间都跟着颤抖摇晃,均平府却是巍然不动,只听一声磬响,清越非凡,那颤动的空间蓦然静止,均平府上空风平浪静,仿佛被什么东西镇压住了一般,满天乌云中,只有洞府上空云消雾散,现出了朗朗青空,阳光洒下,反倒是为那乌云镶了金边,映得浮岛上花红柳绿、明艳非凡,犹如仙境般引人入胜。

“风波平?”

太史宜微微一怔,怒面转开,悲面转到身前,喝道,“好,陈均,莫要以为只有你带了宝物来!你这磬虽然神妙,但却不擅攻伐,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你们上清门的风波平守得好,还是我们燕只山的法藏令攻得好!”

他六臂本来各执法器,此时全都化为泡影,六只手各自掐诀,满天魔云鼓胀收缩,仿佛有甚么东西在魔云之中呼吸不止,正在渐渐醒来。均平府却依旧是寂然无声,坛城上许多修士奔走呼号,不断有遁光亮起,向远方飞去,坛城北面,那些中央洲盛宗驻跸的浮岛也各自亮起光芒,刚才太史宜含怒出手,声势如此浩大,这些洞府却都和均平府一般处之泰然,如今法藏令还未祭出,它们却是慎重其事,张开了防护法阵。

“不好!太史宜看来是动了真火,竟要在此处动用法藏令?”坛城道宫中,众执事已是都吓得呆了,就连在上首盘膝打坐的宫主,也再镇定不了,双手一拍玉椅,飘出道宫,运法喊道,“太史道友,天舟即将靠岸,此地空间本就脆弱,你们二宝互相攻伐,若是打坏了空间,引发空间风暴,伤了天舟,又该如何是好?”

太史宜已被激发煞性,怒容转出,狞笑道,“要我不打也行,陈均滚出来和我说话,别躲在洞府里装你的缩头乌龟!”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向均平府投去,那处所在却依旧寂然无声,太史宜面上怒容更甚,魔云之中传来咚咚心跳,坛城上下不少低阶修士都被牵扯得心跳如鼓、晕眩恶心,宫主长叹一声,犹是不死心,转身向其余几家盛宗洞府叫道,“道友们,坛城几经冲击,大阵本源耗费甚多,怕是禁不住二宝相争的法力激荡,到时候天舟没了码头,如何定位空间?还请各位道友出面好生调解商量,有甚么是不能谈的呢?”

那忘忧寺所在的僧寺楼阁毫无动静,流明殿顺着风势缓缓飘远,宫主心中暗叹,知道这两家各收了一名与东华剑有缘的弟子,已是不欲再涉足其中,如他们这般的宗门,便是天舟坏了,也自有手段赶回中央洲,就如同上清门,陈均对天魔令如此无动于衷,不就是因为风波平磬足以护持洞府,就算打坏了码头,天舟不得靠岸,他带来的一气云帆也足以将同门全都运回山门。

不过,忘忧寺和流明殿不愿多事,中央洲此来的盛宗,却并非只有这两家,僧多粥少,总有宗门颗粒无收,只是上清门势大,无人挑头,也不好来找这个麻烦,如今太史宜要动用天魔令,仗燕山之势和上清门抗衡,也终是有人心动。归一门的浮阁光芒一阵闪耀,走出一名红衣女子,笑道,“宫主也是难为了,看得我好生可怜,也罢,你为了保住坛城殚精竭虑,我便被你当一回枪使又如何?”

这些盛宗门下,话都说得好听,只会往自己怀里划拉好处,一句话又卖出一个人情,宫主含糊应了,拱手道,“还望会仙子周全!”

会仙子转身向太史宜道,“法藏令主,你稍慢一步,我来助你一臂之力,把陈均这没胆的小子迫出来再说,便是要打,也把话说开了,去远处再打。”

她一手指着天,口中念念有词,指尖渐渐凝起一滴清光,摇荡不休,目光一经接触,就似乎要被吸进去一般,连丹田识海都跟着一起摇荡起来,甚至能动摇体内的灵力之基,宫主心中暗凛,“这便是他们归一门的无极归一创世神光,果然厉害,传闻逆运此光,可以消解一切禁制,将法器还原到未锻造出来的模样,可谓是破禁落宝有数的神通,风波平磬就算再是神妙无穷,但陈均只是元婴修士,应付天魔令和无极神光也有些吃力,若是再来一人,他便挺不住了。”

凡是中央洲来此的修士,有哪一个不是满肚子坏水?宫主心思正转到这里,又是一人从洞府中飞了出来,乃是一个富泰的中年修士,笑道,“正是,要打也该去远处打,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便是打坏了码头,也自有办法回去,但我们宝芝行带了多少商队来,天舟靠不了岸,我们怎么办,货不新鲜了,失了信期,该找谁来赔?陈道友,还是出面把话说清楚为好,真要打,你们去天顶罡云里打不好么。”

这宝芝行是中央洲的盛宗,也是最大商行之一,在坛城都有分号,宫主精神大振,叫道,“说得是,诸掌柜,劳您费心了——可不能耽误了生意!”

诸掌柜笑嘻嘻地道,“这话是天下最对的一句话了,凭你什么,都不能耽搁了我们宝芝行的生意。”

他拍拍腰间乾坤囊,一枚玉钱跳了出来,在空中越变越大,投下一道金光,向均平府射去,会仙子手中清光欲滴,空中魔云心跳声也骤然加快,受这三重神通的冲击,便是风波平磬似乎也有些支应不住,浮岛自从驾临坛城,第一次晃动了起来。

磬声再响,但也只镇定了一瞬,玉钱在空中翻翻滚滚,投下如线宝光,会仙子手中清光向均平府滴去,在空中剧烈颤动,均平府也似乎随之颤抖了起来。坛城上下,无不凝神望着均平府不放,就连各浮岛楼阁之中,许多修士虽未露面,但气机也已锁定浮岛。

众目睽睽之下,均平府中,传来一声无奈轻叹,浮岛上空若隐若现的阵法屏障闪了一瞬,旋即灭去,几个人从洞府中缓缓升了出来,为首青衫道人,乃是陈均,其后那秀丽女修,正是徐少微,徐少微身侧,一名少女身着白衣,面目模糊,但从气机可以辨别,正是当日被周晏清携来的阮氏骨血。

这也是传说中那许多东华剑使第一次现身人前,众人的神识顿时将她锁定,毫无忌惮地扫视了起来。会仙子手中清光大亮,宝芝玉钱也未曾止歇,虽然陈均现身,但局势并未有丝毫缓和,反而较之前要更加紧绷,似乎一场比鲁国还要更险恶的战役,也只在须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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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

均平府内,阮慈却是正揉着后脑,心疼地趴在地上捡着肉脯,口中嘀咕道,“出什么事了,怕不是陈均和别人打起来了罢?”

这一年多来,外界风云变幻,阮慈在均平府中却是一无所知,除了琳姬之外,甚至没见过什么旁人,其实等于是被陈均软禁在了均平府这小小的空间里,每日里只到松轩看看书,得了闲空便修行些炼体功法,仅此而已。

她自小在宋国长大,宋国贵女有些一辈子都没见过天日,阮慈对这般闭门不出的日子其实也很适应,只是见得人少了些,她身份敏感,离开南株洲之前,本身也不愿露面太多,免得惹来事端,这一年来看书习武,倒也逍遥。今日又来松轩看书,琳姬给她送了一盘肉脯,阮慈才吃了两块,地面突然一阵摇动,她从贵妃榻上摔落下来,磕到了脑袋不说,肉脯还洒了一地,叫人好生心疼。

“还是回去找盼盼好了,琳姬最近一天只给一盘肉吃,以前都至少是两盘打底,可见府内境况大概不太好,若是有什么变故,还得早做准备。”

王盼盼这一年多懒得要命,成日里只是睡觉,不过阮慈不信它没有化身在外,只是王盼盼不想说,她去问了除了被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是以也不问罢了。现在出了事,那自然又不一样,琳姬固然也很亲切,但还是和王盼盼待在一起她安心些。

才走了几步,地面又晃动起来,阮慈赶忙把肉脯倒入怀里,盘子一丢,抱头蹿到桌子底下——这一番大晃又和之前不同,地面就仿佛成了玉盘法器,在空中不断的转动,磬响声声,却并无多大帮助,那骤起骤停之势,反而更让人难受,松轩桌面堆叠的许多书册都翻到地上,还有一种极难受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波纹,从外头侵袭进来,让人十分恶心。若不是阮慈炼体已经有成,几乎要吐出来。

看来确实是出了大事……

过了许久,周围方才安定下来,阮慈奔出松轩要去寻王盼盼,走到室外一看,却是愕然——均平府内,禁制遍布,并非处处能行,她分明和许多人一起住在均平府内,但却可以从不曾相见,大概便是因为琳姬将禁制设好,把她的住所和松轩单独圈了起来。但此时一看,池水干涸、灵花颓倒,一路许多地方都闪着异样的光芒,分明是禁制已被震坏,往昔她常走的一条近道已被破坏殆尽,阮慈却是举步难行,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回她住的小慧风去找王盼盼。

“唉!没有修为,实在是太不便了。”

她虽然在炼气境内几乎已没有敌手,肉身经过剑意淬炼,可以挡下炼气修士运使法器全力一击,又有多重炼体功法,将肉身锻炼到了炼气期的极限,但没有回到上清门正式拜师,便无人敢于给阮慈传法,承担这份天大的因果,因此一直没有正式修行。阮慈曾见过元婴修士举手投足毁天灭地的威能,心中对修行又怎能没有向往?更何况她还看了一门玄而又玄的意修功法,总想要尝试一番,但此事不拜师也不便安排,要说心中不着急,那是假的,只是她自幼坎坷,又连逢大变,十分善于藏拙,心事便是连朝夕相处的王盼盼也未必能看出来而已。此时独身一人,望着这片凌乱的园林,才不由得浩叹一声。

转身要回松轩时,却听得远处人声隐隐,仿佛有好几个稚童、少年正在说话,阮慈心中也是一动,暗道,“算算时间,天舟离岸的日子也快要到了。琳姬和我说过,这种时日和空间迷阵有关,定好了便不能轻易更改,上清门在外收徒的弟子也该都回来了罢?只是之前琳姬设了禁制,我不得和他们见面,其实没准就住得不远,如今禁制坏了,他们也能过来了。”

按她性子,如今寄人篱下,本不欲多事,但这连番大震却不同寻常,按阮慈想来,一般的震荡绝不能如此轻易地毁掉禁制,府内被破坏的如此七零八落,应该和刚才她感受到的波纹侵袭有关。她是受过剑意淬体,受苦惯了的,也还觉得恶心,寻常的孩童若是没有修为,只怕受伤不浅。

一念及此,她便没有藏身起来,而是躲在门边窥视,也防着那少年声音是敌人入侵。过了一会,果然见几个穿着上清门道袍的少年人试探着走了过来,面上都带了青肿血痕,其中一个少年扬声道,“可有仙师在么?我们的屋舍被震塌了,好几个师弟被困其中,师长却都被召走,联络不上。”

阮慈猜他们刚才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所以才寻找过来,便从门后走出,说道,“我也不是仙师,只是洒扫书房的杂役,这里是书房重地,你们不能进来。”

几个小弟子连忙止住脚步,向她行礼,口称姐姐。阮慈见他们修为粗浅、面目灵秀,便知道应当是上清门众徒在南株洲随手收的弟子,还未正式入门,随意一问,果然如此,她忖度了一番,便道,“我不会道法,不过武艺还行,不如我去给你们看看,能救人不能。”

刚才说话的少年弟子道,“多谢姐姐,不如这样,我带姐姐回去看看,师兄们继续寻人相救,或是向仙师传讯,如此更周全些。”

阮慈一个未入道的凡人,便是有武艺,怕也不能将所有人都救出来,他的安排合情合理,众人都答应下来,几个新弟子绕开松轩,继续往前走去,阮慈跟在这少年身后,往他们的来路回去,心中暗道,“不愧是上清门相中的弟子,便是没什么修为,脑子也机灵得很。”

不知为何,她一见这少年便觉得熟悉亲切,仿佛两人早早相识,又仿佛有一句话就在嘴边,很想脱口而出,阮慈走了几步,不禁问道,“小道长,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问出来,她心中一阵宽慰,仿佛总算是完结了一桩搁置已久的事情,阮慈心底才觉得不对,那少年弟子已是转头笑道。“我叫瞿昙越啊。”

均平府内以明珠代日,珠光洒在少年面上,他带笑眉眼弯起,长相和与他成亲的白衣少年毫无相似之处,但神韵却是一般无二,“等了五六年,终于等到你问这句话了,娘子。”

第33章 验明正身

“徐少微!你居然还真逃回来了!”

均平府前,阮氏骨血终于现身,众人的眼神无不汇聚了过去,似乎不论修为深浅,都想要看穿她面部那道白光,唯有太史宜,他精通天魔无相感应法,只是扫了那阮氏女儿一眼,便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向陈均背后的徐少微,喝道,“你这般女子,毫无家教,不知廉耻,做下的事情连我都羞于启齿,若是张扬出来,只怕连上清门的脸面都要跌尽了!我今天就要代你家人好生教训教训你。”

他这话大有文章,那些看不穿遮面白光的修士,不禁都听得兴奋起来,似乎很盼望太史宜叫破了徐少微做下的丑事——这两个修士在南株洲相争,一路跌落幽冥瘴泽,孤男寡女,能发生什么事,叫太史宜一个元婴修士气成这样?

徐少微跪坐在陈均背后,举袖遮面,叫人看不清神态,陈均却很从容,和声道,“太史道友又何必动气?你也代不了少微家人——有些事,不妨回了中央洲,再到我上清门来和她家里人当面说道,少微不懂事,你和她计较什么?”

众人不禁交头接耳,却是泰半修士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只有道宫中几位执事低声道,“陈真人所言有理,太史令主这话说得过了,徐仙子家中自有洞天长辈,也轮不到他为徐家做主。”

“徐仙子家中的洞天长辈,可是上清纯阳演正天徐老祖?”

“正是,若不是徐老祖的名头,太史令主怎能让她从幽冥瘴泽毫发无损地逃回来?说是不好以大欺小,但魔门修士,动了真火还管这许多?太史令主别看面上粗豪,心中却是有数,让陈真人出来,无非柿子捡软的捏罢了,陈真人背后大概无人支持,又和他一样是元婴修士,只能在他身上找个场子了。”

他们在道宫中低声议论,太史宜却仿佛听见了似的,冲着坛城方向冷笑三声,宫主心中大骇,忙祭出一盏青灯,将烟气也顺着那笑声吹了回去,又以秘法传音,严禁坛城议论天魔令主,“你们不要命了?南株洲魔门式微,你等是真不知魔修的厉害,天魔无相感应法修到深处,便是相隔千万里也可以呼名感应,更别说如今这么近的距离,便是要说,也说些他的好话!”

道宫中,那几个金丹期执事先闻得笑声,只觉得心旌动摇,胸中烦恶,竟是不知不觉间道基都被沾染,好在随后青烟飘入,解开魔法,这才知道厉害,连忙谢过宫主,却是再也不敢多嘴。只听太史宜对陈均道,“不错,徐少微不懂事,我只找你算账,她做了什么你很清楚,陈均,你说,你们上清门就是这样管教弟子的?”

陈均叹道,“少微这番的确是做错了事,也触犯了门规,我们上清门处事一向公道,错了便是错了,太史道友也不必如此夸大其词,少微一个人的事,怎么和我们上清门的声誉就扯在一起了?”

“好!你既然知道她做错了,那该如何给我一个交代?”太史宜捉住陈均这个话缝穷追猛打,陈均虽然已经出面,但魔云之中,天魔令振动的频率却是越来越高,惹得魔云阵阵激荡,若不是均平府中散发出一股镇定平息之力相抗,只怕此时坛城上方的空间,已经开始不稳了。

归一门、宝芝行两大修士虎视眈眈,还有诸多茂宗修士暗中窥伺——虽然是茂宗出身,但只是宗门力量无法和盛宗相抗,修士的修为,未必就弱了多少,这许多元婴修士的关注,只在均平府前的一人。陈均却是夷然不惧,微微一笑,说道,“这不也简单吗?我上清门从不包庇弟子,若是少微无错,太史令主的法藏令,今日也少不得要领略一番了。”

他话中信心十足,似乎对这法藏令极是期待,并不畏惧,众修士都不禁暗自皱眉——风波平磬只能镇定法藏令,但现在无极神光和宝芝金钱都已露面,陈均底气还这么足,莫不是除了风波平磬和一气云帆之外,还带来了别的洞天灵宝?

陈均自然不会解释,顿了一顿,又笑道,“但少微既然做错了事,那我们上清门也绝不会护短,今日便把她交给太史令主惩戒,要杀要剐,随令主发落。”

他将袖子一拂,徐少微身上顿时现出一道道绳索,将她双手缚住,送往太史宜方向。太史宜也为之一怔,不及多想,见遮护徐少微的法力单薄,如今众修环伺,若是被人劫走,徐少微法力被封也无法反抗,便先发起一道黑光,将她摄到面前,验看过确是徐少微无误,这才狐疑道,“你什么意思,要杀要剐——我若真杀了她,你也就这么看着?”

陈均见他嘴上喊得凶,接人倒快,不由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柄折扇,在膝上一格格张开,“少微做的错事,令主心中最是有数,令主觉得怎么罚公道,就怎么罚,令主觉得杀了她公道,那便杀了她好了,少微既然招惹了令主,自然也该承担后果,上清门只是少微的师门,又怎能不分是非,一律袒护到底?”

如上清门这样传承远古的盛宗高门,门中峰头林立,各系势力错综复杂,的确要有严明门规,方能统合各方势力,众人都不由暗自点头,觉得陈均处理得甚是妥当,宫主心中更是暗道,“不愧是盛宗二弟子,陈真人好会说话,师门不能不分是非,一律袒护——只有亲人才能这般,他这是告诉太史宜,若真是以大欺小,杀了徐少微,回到中央洲,纯阳徐真人也自会找他寻仇算账。”

陈均话中真意,并不隐晦,只要知道徐少微身世的修士,多数都能明白过来,太史宜虽然煞性大发,但如他这般的元婴修士,永远不会完全迷失心智,垂首望着跪坐在脚下的徐少微,悲面、怒面转来转去,片晌后哼了一声,对徐少微道,“你的替命金铃呢?交出来。”

徐少微一反平时那顾盼自得的样子,双眸含泪,楚楚可怜,微微举起右手,欺霜赛雪的手腕上正笼着一串金铃,太史宜为她解下,捏在手中,道,“金铃在手,我已取走你一命,但今日之事还是不能就此算了,我说过,你不懂事,家里人不教你,我来教你。”

说着,将徐少微凌空举起,伏到自己膝上,手掌凝起黑气,打在徐少微臀上,喝道,“此后可懂事了?”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便是陈均脸色也有些微妙,似是想笑又不好笑,他咳嗽一声,举起折扇遮面,偏过头去,道,“这可看不得。”

“不错。”宫主心中一凛,也是忙传音回去,坛城前方顿时凝起浓雾,便是诸多盛宗洞府,也纷纷张开浓雾遮护——太史宜可以当众惩戒徐少微出气,上清门有话在先,也不会干涉,但这热闹却不是好瞧的,身后没有洞天真人遮护,最好留个心眼,上清门的金丹真人,竟被燕山令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折辱,将来徐家长辈要维护徐少微的清誉,谁知道会不会一句话就取走当日所有低阶修士的性命?

便是会仙子和诸掌柜,也是哑然失笑,收了神通转身没入洞府,不愿结这个因果——纵使在洞府中也能感应到外面的景象,但不是亲眼目睹,多少留了个退步。坛城前浓雾四起,魔云渐渐散去,太史宜打了徐少微几十下,徐少微忍不住喊了起来,叫道,“好痛,好痛!”

若是寻常掌击,便是千下万下,她一个金丹修士也不会当回事情,太史宜掌中含了法力,徐少微又不能调用灵力相抗,自然痛楚不堪,太史宜听她语调中已有哭音,最后拍了一下,将她松开,喝道,“以后还敢么?”

徐少微垂头呜咽道,“我知错了。”

她双手被缚,又无法力,歪倒在太史宜脚边,看着极是可怜,太史宜哼了一声,伸手一指,她周身仙绳化作片片飞灰,三头六臂也收了起来,仍是那长眉入鬓的年轻武将模样,遥遥将陈均看了一眼,道了声,“好个陈老二,小瞧你了,可惜,你用了这么多心思,还是找回个西贝货。”

说着,回身一步迈入虚空,消失不见。

徐少微见他走了,举袖掩面,回身飞到陈均身边,遁光缓慢摇晃,显然太史宜给她留的伤不轻,到了陈均身边,她放下袖子,抬起头来,面上却是干干净净,毫无泪痕,双目黑白分明,哪里是哭过的样子?

陈均看了她一眼,叹道,“少微,你也多少顾忌些颜面罢。”

徐少微坦然笑道,“二师兄,我不要脸,我要突破元婴。这次我知错了,下次还敢。”

陈均无言以对,摇头叹息,伸手一卷,将徐少微和阮氏女裹起,转身要投入均平府时,只听身后有人道了一声‘且慢’,他回过身去,微微一怔,眯起眼望着天边极远处那白玉车驾,低喃道,“越公子……”

坛城前,道宫宫主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看来,今日的纷争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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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都走了?”

均平府内,松轩左近,少年少女并坐在一个塌了半边的小亭之中,一同看着瞿昙越手里捧的铜镜,镜中将府外情形一一映出,府外人似乎就连太史宜都一无所觉,阮慈问道,“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容姐,便知道了她其实不是真正的剑使?”

“不错,娘子果然聪慧。”

瞿昙越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容姐已拜入上清门,习了上清门的开脉法诀,若她是东华剑使,开脉之后当可和东华剑建立联系,会真人和诸真人都曾见过谢姐姐运使东华剑的样子,对东华剑存有感应,只要见到了容姐,他们便知道上清门这一次算是栽了,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在鲁国抢回了阮氏骨血,却不料也是个假货,身上根本没有东华剑。”

他口中称谓,都是跟着阮慈叫的,阮慈其实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纠正瞿昙越,只道,“你也见过谢姐姐用东华剑么?”

瞿昙越笑道,“这是自然,谢姐姐杀了我好几个兄弟,我还要多谢她呢,若不是她,这少门主怎么轮得到我来做?”

阮慈心想,“看来玄魄门中,争斗也很激烈。瞿昙越若是能把我带回到玄魄门,地位应当能更稳固几分。”

她如今已知道为什么陈均不放她出去走动,也知道老丈为什么要给她那枚天命云子,想向瞿昙越打听一下,上清门中是否有这么一个爱下棋的老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道,“难怪陈均带了容姐出去,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史令主打了几下徐真人的屁股……要走了那个替命金铃,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走了。”

瞿昙越冷笑道,“太史宜和徐少微这是说好了罢,一唱一和,迫陈均把人交出来。看过的确不是剑使,好戏可不就该收场了?太史宜把替命金铃拿走,徐少微难道不能找他要回来?这替命金铃其上自有禁制,他拿走了又有什么用。”

又道,“陈均的心倒还算是正的,可惜孤掌难鸣,还得等徐少微在幽冥瘴泽闹出点事情了,才把你收到均平府里藏起来。”

他这话都是自己的推测,但听着却句句入耳,上清门中勾心斗角、暗潮汹涌的态势,竟被这番话描摹出了一多半来,阮慈没有接话,默默地坐着,瞿昙越又笑了起来,温柔地说,“你实在不愿意离开上清门,随我到玄魄门去,那我也没法,只是以后若有事用得着,你记得找我。”

阮慈点了点头,见瞿昙越起身欲走,不由又叫道,“官人……”

瞿昙越止住脚步,含笑问道,“怎么了么?”

阮慈欲言又止,终是说道,“能不能请托你一件事?”

瞿昙越不由笑了,“你有事不和我说,该和谁说呢?”

他这话说得,仿佛真和阮慈心意相通一般,其实两人并肩而坐,阮慈哪有一刻放松了警惕?只是这件事她实在忍不住。

“你这番为了找我,一定命令秀奴和丽奴找了不少宿主罢?”

她有些吞吐,低声说,“我知道这些宿主对你们来说,未必只有寻我一个用处,不过……不过,现在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能不能让它们别再寄宿南株洲的百姓了。”

此事以两人实在交情来说,实属非分,但确实是阮慈一块心病,她叹了口气,禁不住道,“百姓们真的好可怜,为了一柄东华剑,受了多少牵连,少一分折腾便是一分罢。”

瞿昙越没想到阮慈如此慎重其事,说的竟是这话,不由也怔了一怔,望向阮慈的眼神,似乎比从前多了一丝不同,他笑着道,“我若是答应你这件事,你又该怎么赔我呢?”

阮慈心想,我现在能办成什么?你无非要我一个许诺。

这件事她牵挂已久,只是从前不见瞿昙越,也无从谈起,现下即使知道瞿昙越要她办的事也许棘手刁钻之极,却仍然毫不犹豫,慨然道,“你要我办什么,说来便是。”

瞿昙越深深看了她一会,突地笑弯了眼,伸手折下亭边一朵双色寒萼,插在阮慈鬓边,又为她微微挽了挽鬓边散发——刚才连番大震,阮慈的发髻也有些松了。

“骗你的,不过小事而已,”他说道,“南株洲能有什么布置,比讨娘子的欢心更重要呢?娘子收我一朵鬓花,也就够了。”

阮慈不料他答应得这般爽快,不由欢喜无限,抚了抚寒梅,冲他粲然一笑,心甘情愿地叫了声‘官人’,“多谢官人疼我。”

瞿昙越怀中圆镜,依旧映照着府外的情状,白云茫茫之中,各家元婴修士遥遥对峙,一副大战一触即发的样子,但均平府内,残垣断壁之中,少年少女却是相视而笑,说不出的旖旎风流。

阮慈年少初成,平日里不见倾城倾国,只这一笑灿若春华,瞿昙越眸中不禁浮现一丝惊艳,近前一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其实,太史宜和徐少微在幽冥瘴泽的确起了些不该起的冲突,我费了好大的功夫,坏了徐少微进阶元婴的好事,但这些龃龉,也远远没到他们表现出来的地步。”

“徐少微和谢燕还素来亲厚,我是为了你着想,也是为了找个机会,进均平府来找你——你在上清门里,一定要处处小心。可要知道,修士寿历千百,没有哪个大修士是太太平平修到如今的,有些人的心机,远超你现下的想象。”

他对阮慈眨眨眼,笑着说,“你看,我不就很会骗人吗?”

他的身形缓缓消散,阮慈在亭边坐了许久也没有动弹,依旧望着瞿昙越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她回头说道,“盼盼,你既然来了,就出来罢。”

一只橘色小猫从林间缓缓踱出来,王盼盼冲远处瞿昙越的方向嗅了几下,说,“越公子好会呀。”

阮慈道,“会什么?”

她站起身和王盼盼一起回去,王盼盼跳到她肩头,偏头说,“他挺欢喜你的,你不觉得吗?”

“那我情愿他只是想要我和他一起去玄魄门。”阮慈说,“他都几千岁了,我才十几岁,他欢喜我?他不欢喜我也还罢了,若是真欢喜我,那才恶心呢。”

王盼盼嗔道,“你这个人!哪有这样说的!真是不解风情!”

阮慈笑道,“我这个官人若有孩子,我现在大概和他玄玄玄玄孙子一般大。他欢喜我?若不是他这个化身只得炼气期修为,我怕他一拳把我打晕了带走。”

一人一猫争执不休,回到小慧风,王盼盼也从阮慈口中听到了瞿昙越的说话,它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快地道,“我说徐少微虽然顽皮,但一向还算罩得住,怎么突然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搞得自己颜面扫地,原来有他在其中弄鬼,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震到地上,这笔账我记到越公子头上了。”

阮慈坐在桌边,不禁揽镜自照,摸了摸鬓边的梅花,王盼盼躺在床上舔了舔爪子,又道,“不过这样也好,太史宜看到了阮氏骨血,陈均也借他之手,让众人都看过你那个姐姐。既然剑使不在上清门手里,接下来直到回到中央洲,均平府应该都会平安无事,你也总算可以拜师修道,开脉炼法了——”

第34章 天舟离岸

王盼盼说得不错,既然阮氏女已经在人前现身,中央洲众盛宗都知道,上清门这次算打眼走宝,接了个西贝货回来。接下来这一年半载,哪管诸盛宗在南株洲各国争得头破血流,均平府和坛城的日子倒都还算安宁。便是之前搬迁到流梦泽的诸多商家,眼见最危险的时刻已过,也不愿错过旺季,待天舟从虚无中回返,便各自拾掇货物,又从流梦泽返回坛城,抓紧时间将南株洲的特产,卖到宝芝行等诸商行,又从大行手中宕了不少中央洲的宝材灵药,以备日后出手不提。

且说太白剑宗一行数人,行止却也不能如意,刘、鲁二人本来想将桓长元、董双成带回剑宗去,但太白剑宗僻处南株洲西南,路途甚是遥远,剑尊又发飞剑传书,说到中央洲几个茂宗在剑宗附近相争,回程路上灵气甚不平稳,空间也颇多摇动,让一行人暂缓回宗,索性在流梦泽等候,待天舟离岸之后,再做计较。

既是如此,刘、鲁二人便兵分二路,鲁长老和文掌柜结伴,将剑宗商队并正气商行诸伙计重新带回坛城,就借了正气商行的铺面交易,双方关系已不同以往,更进了一步,如此也不觉打扰。刘真人留在流梦泽教导二小,只是如今南株洲灵气动荡,也不好修炼,只是比试些剑招,刘真人自身功行也被耽误不少,这一日不由叹道,“到底南株洲偏安一处,和中央洲的修士却是无法相比,只是略微不稳,便如临大敌,不躲在山门里不敢用功。也难怪宋、楚、武三国的少年少女,在我们南株洲这里如此吃香,中央洲修士却不屑一顾了。”

流梦泽虽然安稳,但正因为天然大阵遮护,泽中地方有限,不得尽情演练剑法,董双成早呆腻了,这日好容易磨着刘真人带他们出了大阵,化作一道剑光上下穿梭舞动,堪堪将这些日子被关在一地的闷气宣泄殆尽,落在刘真人身边问道,“师叔,难道中央洲的灵气比我们南株洲还不如?”

刘真人道,“中央洲物华天宝,不是我们南株洲可以相较的,但也正因为此,风波犹盛,想要在中央洲立足并不容易,距离中央洲最近的北冥州、南崇洲,都有许多宗门虎视眈眈,想在中央洲打下一片道场。大小纷争无日无之,虽然空间风暴这级数的灾劫也是罕见,但灵气不稳却再寻常不过,中央洲的修士天然便有一段本领,那便是能理顺灵气,只要不是最极端的情况,都能修炼功法,打磨功行。南株洲么,也就是那三国的百姓,被关了七百年,这才造就了一批天生能调理灵气的修道种子。”

董双成笑道,“若是如此,那我们剑宗何不也设一个绝灵阵,将那些有资质的凡人送进去繁衍几代,不一样也有了许多修道种子?”

“你这说的便是傻话,”刘真人哼了一声,“绝灵阵耗费巨大,非洞天老祖不能布设,修道种子只是个添头罢了,当时布阵自然为的是更重要的东西——好了,不要谈论这些,天舟带来两大魔门,魔宗修士的威能,你们也听我谈起过的。”

董、桓二人也都知道流梦泽道宫宝镜,被法藏令主一眼望破的事情,流梦泽少了宝镜,那一阵子很是不便。更明白这东华剑种之事,牵扯太多,实不宜在旷野中公然谈论,便掩去不提,董双成对中央洲却是十分向往,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那中央洲会一会天下剑修。”

刘真人嘿然道,“若是寻常弟子,我劝他们还是熄了这心,也免得暗存向往,生出心魔,反而耽误了自家的功行。但你们两个与他们不同,将来也许还真能到中央洲去长长见识,不过,那至少也是金丹期的事了。”

从南株洲去中央洲,若不能搭乘天舟,宗门又没有可以穿越界洲的法器,上百年光景那是要的,乘舟不能修道,筑基期修士的确花费不起这个时间,便是金丹期修士,赶路百年也算久了。是以南株洲众修自然大有神往中央洲的,但却未闻有什么修士要搭天舟去开眼界——去倒是容易,可去了之后该怎么回来,那便为难了。董双成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听刘真人居然不曾驳斥她的谬想,不禁十分不解,拿眼看着桓长元,想他开口一问,但桓长元平日话便不多,对中央洲似乎也漠不关心,董双成见他不接翎子,送他一颗白眼,心道,“平时没话,和我抢剑仆的时候倒是口快。”

到底抢的是什么剑仆,却又想不起来了,正待寻思,又听得天边遥遥传来一声长鸣,不禁飞起眺望,也就把此事撂下,“这是什么?好像是坛城方向传来的叫声,又打起来了么?”

“是天舟长鸣。”刘真人也站到空中,他是金丹修士,所见比双成更为深远,只看几眼,便知底里,“三年将至,天舟开启洞天,中央洲这些同道,终是要回去了。”

他身后也不断有修士从大阵中走出,都是叹道,“终于要走了么?”

这三年来,中央洲修士处处掀起争端,也不知害多少人跟着遭了殃,但他们修为高妙、出手阔绰,不论是买卖交易还是谈玄论道,都令人受益颇多。更是收了一大批南株洲的美玉良材回去,这些少年他年若修行有成,也是南株洲的幸事,是以众修士对中央洲的观感着实复杂,又因魔门之故,不便在人前谈论,只能各自嗟叹,脚下都不停歇,各自将身化光,往坛城而去。刘真人也未能免俗,将两个师侄装上法舟,说道,“他们来,咱们避得远些,要走了,这热闹却不能错过,也让你们两人见识一番天下修士。”

桓长元二人确实没赶上天舟靠岸,闻言双成十分好奇,长元依旧若无其事,双成看了便是不忿,一路逗引长元,也要他承认自己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谈谈说说,很快就到了坛城,只见坛城口上,已无闲杂人等,只有一只巨龟蹲踞,龟背亮起,背上长卷飘拂,看似轻不受力,但龟足青筋虬结,坛城口的青石地面片片塌陷龟裂,却是不知承受了多么沉重的份量。

“这便是舟内洞天。”刘真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飘飞长卷中若隐若现的花草灵木、浮峰飞阁,口中道,“你等可看好了,这般洞天法宝收放之间,自然激发空间奥秘,此中神韵四流,观者自有领悟,全凭机缘。这也是为什么元婴斗法,观者如云,只是斗法还要担心自己被余波殃及,如这般能肆意瞻仰洞天法宝的机会,可不多见。”

二徒依言望去,果然见巨龟身周光晕隐隐,道韵流转,似是深奥难明,但看得久了,各自又有会于心,只是感悟难言,如痴如醉,在法舟中望着坛城口,久久不愿离去。

如刘真人一般有见识的修士不在少数,坛城四周的浮阁,在鲁国之战后便不曾放出来过,只有宁山塘,避过空间风暴,又被道宫放到坛城北面,南面则始终只有均平府一家浮岛,此时宁山塘已经挤满了修士,更有许多浮空法舟,在坛城东西面上下停驻,都是各地修士来看天舟的,更有遁光不断落入城中,地上江河之中,商队如蚂蚁一般在坛城里外进进出出,刘真人纵观上下,不禁叹道,“这实是我们南株洲千年难得的盛事,躬逢其会,也是缘份。”

正说着,只听得坛城之中呼喝声起,宝芝行的诸掌柜领着两个执事,从城中飞起,他祭出一枚金钱,那金钱在空中大放光明,一阵颤动,蓦地投出千般光华,犹如丝带一般,飘往四方,从坛城所在的千丈高空垂落地面,诸掌柜笑道,“宝芝行的儿郎们,贩货回山喽!”

只听得声声应和,从四面八方响起,近在坛城之中,远在千里之外雄关垭口,宝芝行的货郎纷纷投身金带之中,被光带牵引着往诸掌柜飞来,有人身在玉带之中,还回身和下方同伴拜别,口中道,“中央洲见!”

“这一去重洋万里,盼能重逢!”

“若是货好了,我自带信来!”

诸掌柜手中掐诀,金钱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光带飞舞如水袖,最为粗壮的那条黄金带,将舟内洞天入口照出,那一个个货郎被甩上空中,落入这条通衢大道之中,往洞天里直落而去。千百个货郎,光带接引甩动,接连不断、丝毫不乱、有条不紊,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刘真人道,“这金钱是宝芝行掌柜惯用的法宝,母钱便是诸掌柜携来的宝芝玉钱。不过洞天法宝,不会轻动。宝芝行大掌柜随身都有这么一枚子钱,宝芝钱最善腾挪周转,这法宝妙用无穷,远不止征伐所用。这便是盛宗的底蕴了。”

攻伐之宝,太白剑宗也有一柄,在南株洲颇有盛名,否则宗内也不敢妄想从茂宗晋为盛宗,董双成自以为剑宗虽然如今暂居人下,但实则和盛宗也差不得多少,更难以想象中央洲还能如何煊赫。如今见了诸掌柜的架势,才晓得中央洲诸多法宝,妙用无穷,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想象的。她道,“怎么是宝芝行的人先回去?”

“宝芝行的货郎也是最先出来的,他们携带货物量大,先进先出,便于排布。”

鲁长老和文掌柜收到刘真人消息,也从坛城内出来迎候,此时登上法舟,几人见了礼,文掌柜捋着胡须说道,“宗门地位越尊,动身越晚,只有宝芝行是例外,只以生意为重,可谓异数了。待他们进完了,应该便是茂宗那些修士了罢。”

有金钱相助,不消半日,宝芝行修士已是进完,接下来众商行一并行脚商,也列好了队伍,有条不紊地往里落去,总是一队完了,再开一队,绝不互相串并,有些修士消息灵通,指点着说道,“这都是有讲究的,舟内洞天禁制重重,各自不能互通,毕竟这许多宗门在中央洲就时有相争,若是在舟内洞天发生龃龉也不好收场,是以各修士都有时辰,来是在什么舟室,走时也是一样,过时绝不等候——南株洲有不少小道统,便是数千年前,天舟上一次造访,离岸时未能赶上回程的中央洲弟子留下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道,“看来这跨越重洋也要处处小心,若是失陷在什么地方,误了舟期,那要回去可就难了。”

“可不就是如此?那些远渡重洋的商队,一来一回便是百多年,炼气期修士一生都走不完这么长的路程,听说舟上已自成凡人国度,否则连杂役都不敷使用了。”

议论之中,商队也已进完,宁山塘中,飞起一队人马,欢声笑语地往坛口过去,一行十余人乘了一部香车,车头隐现星芒,在日光下看了很是扎眼。

这些修士出来的时候无人知晓,如今在南株洲呆了三年,好事者早打听出来了,便有人道,“这是吹雪山的修士,他们在宋国收了好些门人,传说此派有一部镇门水灵法诀,乃是道祖别传,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不由一阵赞叹,董双成心中默默想道,“这也没什么稀奇么,道祖别传,我们剑宗也算是有。”

太白剑宗虽然还不是盛宗,但也算是盛宗之下第一流的宗门了,以双成的眼光度去,中央洲的茂宗也并非总是让人仰视,不过多识得一些宗门,知道些典故逸事也是好的,便默默听着,这些茂宗都已是集结人马,候得久了,川流不息地往里投去,刘真人道,“我看着前后有些宗门,去的应该是一个舟室,大概他们供奉的是同一个洞天真人。”

洞天真人麾下有几家茂宗托庇,这是常事,许多茂宗还会供奉盛宗的元婴真人,引为奥援,中央洲来了数百家宗门,众人七嘴八舌,猜测这些茂宗以什么盛宗为尊,又煞有介事地分析着中央洲各盛宗冲突背后的得失,不觉已是几日过去,双成已休息了几遭,这日起来,只见坛口无人,便好奇道,“什么,难道我睡着的时候,大家都已上去了?”

“是茂宗修士已都走完了,如今该盛宗走。”文掌柜捻须缓缓道。“昨夜走了个通宵,今早方完,此时方才无人。”

双成笑道,“盛宗好大的架子,也不怕误了时辰——啊,我知道了,定是因为越晚走就显得地位越高,他们彼此倔着,这才都不过去。”

文掌柜摇头道,“盛宗弟子,怎会做此意气之争。眼下无人动身,乃是因为法力不同,纵同是元婴,盛宗弟子的法力也更精纯深厚,怕是要等洞天内排布得当了,重划了禁制,为这些盛宗弟子留出地步,他们才好进去。否则法力分布不均,极易伤损洞天,修补起来甚是麻烦。”

文掌柜修为虽然一般,但见多识广,着实有许多掌故是双成等人不知的,连鲁长老都听住了,叹道,“虽然同是修士,但相距真不可以道里计,若不是神剑出世,这些盛宗哪会来南株洲收纳弟子。”

正说着,董双成道,“啊,一群光头,是忘忧寺罢!他们不就收了个神剑种子么?”

果然,众人骚动之中,一群僧人自浮阁中飞出,为首方丈足踏金光,将一行人连成一片,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么出奇,动静甚至不如之前那些各显神通的茂宗修士,但文掌柜却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贝叶禅经,没想到忘忧寺居然带了它来。”

鲁长老薄责道,“什么光头?双成你要仔细祸从口出——文老,这贝叶禅经是——”

文掌柜赞叹了一番,这才说道,“贝叶禅经是忘忧寺的洞天灵宝,想来若不是为了护持有缘弟子,为防不美,也不会露于人前。你们瞧那罗汉身边的捧经沙弥,怕不就是阮家骨血了。”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见到方丈身边有个未受戒的少年沙弥,身形单薄,穿着一身麻布僧袍,手中捧着一片枯黄蕉叶,待要细看容貌,却只记得样貌俊美,似有病容,细处一丝也记不起来了。

低语声中,众僧一声梵唱,没入洞天。刘真人道,“这忘忧寺虽然威名赫赫,但却韬光隐晦,鲁国之战,似乎就只有忘忧寺和玄魄门不曾参与其中,其余盛宗都有出手。”

文掌柜刚说了一句,“此宗乃是佛陀别传,自然与别不同”,就听得坛城上下一片大哗,全都指着法舟方向,众人慌忙向后望去,却见远处浩浩荡荡飞来满天虫影,将天染红了半边,虫云之下,一架白玉乘舆凭空虚度,许多华服美衫空荡荡地在前后飘拂。待到坛城之前,这些小虫猛地聚成一团,钻进衣衫之中,堆堆叠叠、挤挤挨挨,化为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美人力士,拥着乘舆飞往坛口,虽然看似人形,但若是细看,似乎还能看到皮肤之下,小虫蠕蠕而动的样子。

“这是玄魄门少门主越公子……”文掌柜喃喃道,“这些血线金虫……全是这三年间在南株洲繁衍出来的么?”

乘舆门扉紧闭,越公子面也未露,却令众人两股战战,隔邻法器上有人颤声问道,“这么多金虫,若是放了开来,能把一国人都吃绝了吧?”

他畏惧眼前威势,双成想到的却是日后的事,说道,“越公子……越公子把所有虫子都带走了么?若是漏了一只两只,怎生是好?”

便连一直默然凝视的桓长元,眉头都不禁跳了一跳,刘真人道,“这些事别多想了,南株洲一样也有虫修,也有洞天老祖,还能收拾不了几只虫子?”

众人方才安心下来,只看着乘舆飞往洞天之中,不料乘舆到了入口那光门之前,却飞之不进,那巨龟转头嘶鸣了一声,意甚不满。双成道,“怪了,天舟不喜欢虫子么?”

这满天浮舟浮阁,有识之士甚多,不知有谁是惯养灵兽的,说了一句,“天舟是说,‘你带的东西比来时多了’。”

带的东西比来时多,自然吃了南株洲的宝材甚至是凡人才繁衍出来的,众人心中无不清楚,均是默然以对,失去噱笑心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屈辱之感。

乘舆中传出一声轻笑,一只白玉一般的手伸出窗楹,撒出一道玉砂,砂中星光点点,那巨龟张开大口,将那玉砂全吸了进去,嚼吃了一会儿,方才偏回头去,将遮蔽放开,那一众从人嘻嘻哈哈,笑着说道,“这大乌龟,总有一日,也要尝尝你的滋味。”

说话间,乘舆已没入洞中不见。文掌柜低声说道,“三年前天舟靠岸时,法藏令主将金虫悉数打灭,也不知此虫繁衍用时多久,三年时间,能不能生发出这许多来,以至于天舟都要多收渡资,不肯被越公子蒙混过关。”

鲁长老惊疑道,“文老是说,越公子在天舟靠岸之前,就已经到了南株洲?”

文掌柜摇头不语,鲁长老也不敢再说,双成倒是不以为然,心道,“那越公子若是能在天舟靠岸之前,就到了南株洲来,那么也一样有办法从南株洲悄悄回去,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仿佛是要做给别人看一般?”

魔宗威名在外,纵是举手投足之间,大有不祥之意,但众修也都不敢议论,只瞧见乘舆没入长卷之中,长卷上又有一处亭台亮起。漫漫长卷上,已有泰半画卷闪起微光,双成屈指算来,那许多茂宗也不过占了半数之地,余下楼阁,皆为盛宗所备。

眼看时辰快到,余下盛宗不再犹豫,归一门众人乘着法器也进了洞天,这些盛宗多数不屑炫耀实力,若非和忘忧寺、玄魄门这般各有情由,多数要比茂宗朴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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