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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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茫茫、群星渺渺,众人在小星中追寻风灵之气,越是靠近,明潮和秦凤羽感应越强,明潮是风祖之后,对风灵之气自然敏感,秦凤羽却是因为修炼了一门和灵禽有关的神通,阮慈也曾见她使过,那本书中藏有许多特异妖禽,若能将先天凤凰之气熔炼进法宝之中,将来便可花费灵炁,召唤出凤凰化身为其征战。只是此事过于虚无缥缈,秦凤羽也不敢做此奢望,只是对阿育王道统所在十分好奇向往而已。

这一日,法舟飞向一枚灰扑扑的小星,这枚小星十分朴素,大片均是荒土,似是一座正在走向灭亡的大天缩影,人烟已是十分稀少,也正因此,魔修多数都不会在此停驻,因那层障壁之后的人烟若多,产生的魔念也多,人烟太少,便没什么出产。但众人均感此处风灵之气极强,解身令主派了无数化身,在小星上下飞舞寻找,众人却都还在舟头等候,也是谨防有诈。

过得片刻,解身令主微微一震,道,“这小星上似乎有一道很大裂缝,竟通向这座小星映射的大天,我的许多化身飞入之后,感觉跨越了极远距离,以至于失了联系。但那裂缝之中传出极强的风灵之力,难道……此处通往的便是那先天凤凰葬身之地?”

阮慈不由想到黄首山,不过那已是旧日宇宙,此处的先天凤凰,应该是本方宇宙自行繁衍而出的羽族之属。也不知其到底是如何被阿育王吞噬,又残余了什么,不过阿育王没有将其完全吞噬消化是可以肯定的,这种先天之气,蕴含了道韵在内,尤其风之大道又有道祖,倘若道祖不愿风灵之气被污染,阿育王也很难将其道韵完全转化为己身大道。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瞻前顾后的,阮慈默运功法,手握九霄同心佩,点头道,“感应中这一行似乎对我等有利。”

众人得了这句话,当下便架起飞舟,往那裂缝行去,不消片刻,果然见到一条极大的黑影,仿佛无底深渊一般,不断往外喷吐魔气,瞧着煞是可怖。在那无量魔气之中,偶然有一丝精纯之极的先天风灵之气散逸而出。可见其后必定有风灵之物,这是做不得假的。

明潮早已迫不及待,大自在令主一声轻叱,法舟化作一道白光,往那深渊中撞去,那魔气如同浪潮一般,猛地扑上甲板,众人也早有准备,各自运起功法,或是准备躲避,或是准备炼化。

但那魔气临身时,却蓦地化作一道清光,阮慈只觉得眼前一花,回头再看时,身旁却已是空空如也,连王盼盼和天录都似乎陷入沉睡,只有一个白发男子从远处行来,而阮慈一见他就生出亲近之感,叫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第218章 幻境重重

那白发男子笑道,“你在此地,我如何能够不来?一别久矣,我瞧瞧你长高了没有。”

说着,便伸手来摸阮慈头顶,阮慈不知如何,并不那样情愿,一缩脖子躲了过去,叫道,“兄长,人家已长大了,怎么还把我当小孩看待呢?”

白发兄长笑叹了一口气,环顾左右,阮慈也跟着看去,只见这里处处黄沙,天地之间连一丝绿色都无,甚而连枯木都是欠奉,只有那光秃秃的山石,还有那些闪着青色符力的亭台楼阁。

再是低头一看,胸前果然还佩着避尘符,她恍然忆起,此处正是她自小长大的宋国,兄长幼年便入符祠修行,临走之前把她托付给亲戚照料,还有家中所有私产,都藏在阮慈身上,此时兄长归来,似乎应该归还家中大权,将积蓄送还。只是阮慈仓促间却寻不到钥匙,只在身上乱摸,又心念兄长遭遇,一边寻找,一边笑道,“兄长,你已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可还认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衣男子道,“这里自然是家中了,你问这什么傻话。”

阮慈也是一怔,暗道,“不错,这里自然是我们家里,为什么会这样问?兄长能寻回这里,自然是认得此处,我的脑子怎么没有平时那么灵活了?”

她心中隐隐有种古怪感觉,只是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突而又兴起一念,“这兄长不会是外贼假扮的吧?想要图谋我家私产,骗我交出钥匙。哼,我们家虽然只有兄弟两人,但家财万贯,资财却甚是浑厚,我可要守好了这把钥匙,除非能肯定兄长身份,否则绝不会交出。”

心思转动之间,她对这兄长已没有这般信任,脚步悄然挪动,离得远了一些,又思索着兄长的真名,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更是忽而起了一念:“我真的有这么一个兄长吗?”

那白衣男子见她面色古怪,也是奇道,“小慈,怎么了?可是太久没见到哥哥,有些生疏?”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笑道,“你若还是这样,这甜玉便不给你吃了,你自己掂量着罢。”

阮慈奇道,“甜玉,这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令她馋涎欲滴,却又隐隐有一丝惆怅,欲要细思,却是一片茫然。白发男子拈出一枚灵玉,向她递来,笑道,“张嘴,啊——”

阮慈莫名道,“这是灵玉,如何可以吃呢?”

她伸出手将那灵玉捏在手里,道,“这分明是炼化灵炁所用……咦?此地灵炁为何如此紊乱,似乎天然缺了一种灵炁,为什么水灵气全都化为灵玉?”

她的疑问白发男子一个也答不上来,只是合着她皱眉道,“不错,为什么你们平日里都是吃灵玉的?难道琅嬛周天灵炁已经失衡,整个周天度沦为绝灵之地了?”

他说的这些话,阮慈更是听不懂了,她对这白发男子已是疑心大起,忖道,“我虽然也似乎习练了一些武艺,但如何能与兄长相比?兄长去了符祠,那是整个宋国地位最高的地方,如今已是大符师了。我便用尽全力向他出手,若他死了,定是假货,若他活下来了,兄长想来也不会责罚我的。”

在宋国,符师有符力护身,的确几乎无敌,寻常百姓没有任何手段能突破护身符力,便是阮谦,修行符力有成之后,不论是刀枪棍棒都难以近身,非得同样持符器的士兵才能伤到他。阮慈想到就做,抽手拔出一柄寒气侵人的长剑,便往那白发男子心口刺去。

此时她虽已回到宋国时分,没有法力,但法体却经过无数淬炼,行动何等迅捷?如同鬼魅一般,白发男子根本来不及闪躲,便被寒霜剑刺穿胸膛,讶然望着阮慈,道,“你怎么……”

他身躯逐渐化为白沙,从剑身上往下流泄而去,阮慈心中仿佛有一层薄纱被缓缓揭开,暗道,“这是我哪门子兄长,我怎么回这儿来了,我不是在,不是在……”

但还没想到自己在哪,身边景致再换,仿佛又重回到了洞房花烛夜,有个长相俊美的白发少年向她伸出手来,含笑道,“娘子,此后白首之约——”

阮慈心道,“这越公子实是可恨得很!”

不由分说,伸手握住新郎官,将体内那奔涌剑气往他体内灌入,那少年面露惊骇,叫了声,“你这人无情无义,先杀兄长,再杀夫君,你——”

他的身躯再度化为白沙飞走,阮慈心里又比刚才要清醒了一些,明白过来,“我这是落入幻境,只怕他想要骗走东华剑。其中关窍,便是我要心甘情愿地把剑交给他。”

也只是短短明悟,随即便又沉沦进幻境之中,但这大玉修士对琅嬛周天实在并不了解,若说他先后幻成阮谦和瞿昙越的身份,算是运气不太好,但其后便是错估了琅嬛修士彼此提防的心情,不论幻成什么身份,只要一向阮慈索要关窍之物,阮慈都会动了疑心将他杀死,这里还有一个讲究,那便是他总要幻化成阮慈心中亲近之人,但阮慈亲近的洞天便只有王真人一个,且很少见到真身,元婴境界中,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也是没有。王盼盼、天录乃至秦凤羽、苏景行等人都是金丹修为,阮慈一旦动了疑心,便可轻易将他杀死,且随着幻觉破灭,她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若是这般下去,时序很快会靠近现在,这幻阵神通固然奈何我不得,但相应的,主持者也能将我一生道途摸得个七七八八,还是要想个法子,不能容他继续放肆。”

恒泽天那段经历,不知如何被幻阵直接跳过,阮慈经历的上一个幻境,已是筑基之后,在金波宗历练之时,白发男子冒用瞿昙越身份,又被她杀了一次,阮慈也在思忖应对之策,神念在乾坤囊中一扫,洞犀烛赫然在目,但她并未取出点燃,而是思忖道,“大玉周天的人都是精通幻术,若是修为相当,便如同寒雨泽遇到的那个剑种,他的幻境虽然层层叠叠,但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可见这次对我出手的修士,修为必然高过我,洞天进不来,那就是元婴修为了。”

筑基幻境,已经是层层叠叠,破了一层还有一层,元婴幻境还用说么?等闲手段恐怕是破不了的,但阮慈也不至于就应付不来。这幻阵也是捕捉心念,从阮慈心中对众人之情出发,只要和情念有关,阮慈的太初大道就可以管得到。这一次当那迷蒙感再度袭来时,她便闭目谨守灵台,也不抗拒这幻境将她拖入,只是体会着周遭改变之源。体察着内景天地之中,三千大道的递嬗变动。

在实数之中,景色的变换似乎毫无征兆,便是虚数之中也显得难以抗拒,但倘若在道韵层面,一切又显得那般简单,只见那各行其是的诸般大道之上,缓缓探来一根法则之丝,往大道中刺去,便是这根法则之丝,调动大道变化,将她心念窃走,感应在外,形成一个个幻境,被那幻术之主窥探着心中隐秘,更有甚者,连琅嬛周天的许多宝贵信息,也随着这识忆泄漏了出去。

但随着幻境破碎,阮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动用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此时已是早有准备,伸手一指,太初法则之丝刹那间浮现在侧,微微一颤,将其包裹,运起那无名功法,顿时将其炼化。元婴修士和她在道韵层面上较量,无异于自取其辱,绝无胜算可言。

“果然是幻术类道韵……”

一刹那间,她已品味到了道韵精粹,更是顺着那来不及断去联系的法则之丝往外蔓延,汲取着法则之丝中蕴含的心念——这幻术神通,是用法则之丝引动她的心念,再顺着主人心念,编织成幻境,安排出角色,这般上演。那白发男子每每幻化的角色之中,都含有其本人一丝心念,欺瞒、掠夺、探索、好奇,却是种种心思皆存。其中掠夺之念,最是突出,此人极是贪图东华剑!

阮慈冷哼一声,借由心念感应,道韵猛然往外延展,顺着那玄而又玄的感应,在茫茫虚空中目标极其明确地突入本体,仿佛利器穿过什么屏障一般,只觉得道韵四周,全是丰富情念。有些也难以分辨,但却唯独没有谢燕还身上最浓烈的那抹颜色。

大玉周天的修士心中,并无‘大不敬’之念!

时间有限,她也不及细思,功法运起,将服从、掠夺之念猛然汲取,化为己身补给,填补调动道韵的消耗,又分出一丝法则之丝,将内景天地之中的幻术道韵全都炼化,她做起此事已是驾轻就熟,之前在阿育王境内,不知和四大令主联手杀了多少魔修。道韵一丝没有浪费,全都汇入体内,作为将来和青君对垒的资粮。

随着幻术道韵被汲取一空,四周那隐约朦胧的纱帘一层层消散,阮慈感应之中,已是回到了那荒芜小星,她正盘膝坐在法舟甲板之上,但小舟却并未坠入那黑色深渊,而是依旧悬在上空。秦凤羽、明潮二人依旧沉溺在幻境之中,面色变换不定,时而凝重时而欢欣。苏景行、胡惠通却已挣脱出来,他们魔门弟子最善幻术,苏景行所绘仙画,更是幻术大家,隐隐已带有一丝道韵的味道。至于三大令主……

阮慈忽然意识到法胜令主已是不见,气息完全消失,连气势场都没有余痕,心中猛然一颤,惊道,“难道……”

苏景行面色沉凝,强笑道,“法胜师叔实力非常,最先挣脱出幻境,使出秘法,否则我们都要被第二波灵炁浪潮炸碎,已是不能坐在这里了。”

看来他也是刚醒觉不久,阮慈心中感应,她最多只是陷入幻境不到一刻,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便能再引动一波大潮,大玉周天绝对是有备而来。

她掠了明潮一眼,心不断往下沉去,沉声道,“风之道祖入局了,站在大玉周天这边,明潮是其弃子。”

清醒众人并不诧异,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众人相信阿育王道统中有风灵之气,是因为明潮在山门听师长提到,明潮自然没有说谎,说谎的人,是他师长!

世宗门下,配合大玉修士打了这一场好埋伏。如今感应中万籁俱静,只怕连阿育王境之中,剩余那些魔修,也都被刚才那波灵炁浪潮全都收走,众人的逃走计划,也被一并封死,再行不通。

无处可逃,也无力对抗那灵炁浪潮,两大令主折损,众人已经陷入绝境,大玉修士甚至还想从阮慈心中骗出许多琅嬛周天乃至本方宇宙的隐秘,其实便是她没有陷入幻境,又能如何呢?眼下这实力对比,已然太过分明,败亡只在转眼之间了!

气势场中,极远处已是有一道强横光辉浮现,以那白发剑种为首的诸多修士只怕刹那间便会到来,阮慈面上神色缓缓平静下来,反手拔下发间金簪,淡淡道,“给我争取一些时间。”

解身令主、大自在令主同时点头应诺,两人神态依旧轻松写意,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同时幻出顶天立地的法相之身,镇守在星球两侧,面对来袭强敌,‘喝’地一声,呵出两道波纹,席卷虚空,往外震荡而去,竟令整座秘境,都细细震颤了起来。

远处隐隐已见到数十强横气息袭来,和那波纹抗衡,虚空灵炁,在这对抗之中翻滚飞腾,如煮如沸。如此壮观景象,阮慈却只是漠然望了一眼,便收敛心神,一往无前地没入那东华剑中去。

第219章 神剑出鞘

数载时光,对东华剑来说不过是一个弹指,剑内那辉煌灿烂的天地之中,太初道韵和生之道韵依旧两相对峙,各以无量之数,在天地中大肆游动,将此方天地点染的恍若仙境一般梦幻离奇,直到阮慈现身的那一刻,所有变化重又归一,迷蒙空间中,所有生之道韵汇聚在一道身影之内,阮慈在那新生平面上落定的同时,青君亦是回眸微微一笑,道,“只才隔了多久,你便又来了。”

阮慈并没有闲谈心情,此时她心中充满迷乱、恐惧、忧伤、愤怒,诸般杂念纷至沓来,这些所有念头,令她心中翻滚如海,又像是熬着苦涩的毒汁,这一切痛苦,都仿佛在烧灼着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但却又有另一个她,神念清明,无思无虑,只顺应着本能,将所有情绪汇成武器,裹挟道韵,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令身后无边道韵,向青君猛地扑去。

青君一声长笑,轻轻巧巧一个转身,避过当头巨浪,红唇微动,正要说些讥刺话语,但身后惊涛又起,却是出乎她意料,连忙使出身法,在空中纵跃腾挪,首次失去主动,阮慈在海浪之中步步进逼,黑发飘扬,白衣如雪,轻声道,“我已明白了,青君,在此处,情感才是真正的武器。”

“体会到的情感越多,可供运使的手段也就越多,求生、求胜、求自在、求逍遥,求超脱,万物万灵,共有此念,你有,我也有。但上一次我没有懂,我是人,我的情志,天生便比你更加丰富,更加分明。”

“人有同类,物伤其类。”

她身躯之后,不知何时,道韵汇聚成丝,凝成一柄宝剑,正是东华剑模样,但流转气息却又截然不同。那海浪依旧奔腾汹涌,追猎青君残余,这追捕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尽管阮慈占尽了优势,但青君也始终把握着那一丝生机,大可等到阮慈气势衰竭之时,再图反击。

阮慈往前再踏出一步。“人有故乡,故土难离。”

“人有亲友,牵肠挂肚。”

“人有憾恨哀愁,人有求而不得,人有贪心不足。”

一柄柄长剑在身后凝练,她又想到法华令主陨落之前那一幕,那满是残缺的面孔绽出的一丝笑意,哽咽道,“人有不堪重负,人有种种丑恶也有种种豪迈气魄,婉转心肠,这一切,全是先天灵宝无从领悟之处。”

她注视着青君那完美无瑕的面孔,轻声说道,“你连妒忌都未有,又如何还有其余呢?”

“道韵相当,只看心志。情感在此处便是最大的力量,你手无寸铁,如何能和我抗衡?任何一个人修,都能胜过青君,可你却都生不出一丝不甘。”

不知何时,道韵大海已是停歇下来,青君回转身躯,稳稳立在虚空之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阮慈,阮慈轻声说道,“你所做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你注定胜不过我的。”

她眼角发热,一滴泪缓缓落下,“既然明知结果,又为何要反抗呢?”

身后那无数情志心念、憾恨欢欣所化利剑,往前飞射而去,陆续穿过青君身体,将那独立于无穷虚空之中的素衣身影,射得千疮百孔,不断有生之道韵所化光华流逝,又被利剑捕捉炼化,这无穷虚空本身都随之猛地轻震起来,似有一股极大变化正要发生,阮慈立于道韵大海之中,任凭身后浪涛吞吐着生之道韵,将这剑内所有道韵逐一捕捉炼化,转化为太初道韵,将此方空间逐渐填满。仰面望着青君,轻声问道,“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青君满面漠然,仿佛从前所有轻言浅笑,不过是它‘拟人’的一种表现,这无情无思的漠然,才是它的真实。才是它以剑身渡过这无穷岁月的沉淀。它垂眸凝视阮慈,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有的不甘,所有渴望,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力量,青君就像是一面镜子,眼神中映出的全是阮慈强烈的欲望和悔恨。若是她早日经历,早日悟明……

但,早日经历,又是谁要离她而去呢?又该由谁来承担这牺牲呢?她是人,并非先天灵宝,没有生而知之,爱恨情仇,只能逐一领略,总要有人在她生命中求之不得,总要有人在她身边洒然离去,触动心扉。天命既然择定了四大令主和她一起到此,他们便也知道了自己的角色,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而阮慈,便再是不愿,也只能背负起这般沉重的心意,在那足够的时间里,尽情地体会着生命中轰轰烈烈的时刻,品味着他人道途和鲜血换来的痛苦与失落,将其转化为心中奔涌的念头,内景天地中不断滋长的道韵,对这些几乎是注定失去的友朋,她能做的,也只有记住。

“生命是何等灿烂而又残忍的诅咒。”

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被道韵大海往前簇拥着来到青君面前,伸手轻抚那破碎娇颜,“青君,你就真的这么想要它吗?”

剑中所有空间,均被太初道韵填满,东华剑轻轻震颤,似有一股淡淡的哀伤不舍正在回荡,天地间满是道韵纵横光华,却只有两名少女相对而立,青君绝世容颜,正在一片一片缓缓剥落,化成海水,融入太初道韵之中,她修长眉眼微微扬起,红唇上勾,露出一个神秘而又坦然的微笑,身躯骤然一闪,完全融化在道韵之海中。

无穷宇宙,猛然大震起来,似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变正在悍然席卷整个宇宙,一股雷暴一般狂乱而又充满生机的力量蓦地涌入阮慈体内,如饥似渴地寻找着她那纷乱丰富的心绪,阮慈再受不住,仰头狂喊,“啊——————”

婴儿哭泣声,养父临死前的惨嚎声,无数生命流逝以前的呼声,欢呼雀跃无从抒发内心狂喜时的喊叫,法华令主、法胜令主、楚真人、谢燕还,青君、太一君主……所有人离去前回眸的那一瞥,王真人、王盼盼、瞿昙越、天录、秦凤羽、苏景行、姜幼文……所有人相识时那一眼,无数个阮慈在无量宇宙之中仰天长啸。

“啊——————”

那剧烈而澎湃的能量冲刷过宇宙中每一个角落,将所有三千大道蛮横洗礼,将一切重归混沌,而后,灵光一点,太初乍现!

三千大道从太初之中喷发繁衍,太初大道为这小小宇宙之基,此剑乃生之大道残余,经阮慈重炼,如今已化为太初法宝,承载太初道韵,亦是未来道祖随身灵宝,更兼具生之道祖陨落法体,此为过去未来之剑,在两个维度之中都拥有道祖威能,唯独在此时现在,乃是洞天灵宝,却又或许能在某一时刻,反照过去未来荣光。

此剑为杀伐利器,剑之始祖,为太初法宝,为生之法宝,为宇宙中第一凶器,第一善器。

此剑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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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

阿育王境内,一切其余生机全都灭绝,唯有那荒芜小星之上,大军压境,从四面八方将那一叶轻舟包围,法舟之上,白衣少女盘膝而坐,膝上打横放着一柄精钢长剑。舟头一团魔气盘踞,那小星上原本顶天立地的两尊法相,此时都已幻灭,仅剩一团魔气,似是残余。大军之中,一名壮硕修士不由喜悦轻呼,“战局已定——”

“快来不及了。”

在他身边,吴真人却是一脸沉肃,注视着少女指尖,眉头轻轻一跳,从口中吹出一口白气,顿时化为一丸环绕雷霆的淡金小球,就要往下掷去,只是此物对他来说似也十分重要,吴真人掷出小球那一刻,面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幽幽道,“胜负只在这瞬息之间——”

众人见此,纷纷跟着鼓起余勇,将己身所剩无几的法力调动,驱使压箱底法宝,向小舟攻来。那最后一股魔气骤然一展,将小舟完全笼罩,只是残余力量已极是不足,大玉修士依旧可以望见趺坐少女。她那纤长玉指轻轻一弹,一根接着一根,握紧剑柄。

雷丸、剑光、花香……宝光处处,斩向小舟,但却犹如斩进虚空,魔气之中,一张陌生容颜浮现,却是普通得让人转眼就忘。大自在令主狡黠一笑,说道,“替死秘法,境界还在便可,却不需多少法力支撑……”

在这一刻,所有攻击都被视作一击,闪烁之中,全被吸入那稀薄魔气内,将其片片化为飞灰。甲板上那名少女双目紧闭,一手持剑,一手持鞘,双手缓缓张开,‘锵’地一声轻响,长吟未绝,在所有攻击落尽,魔气化为飞灰的那一刻,剑身已有一寸拔出剑鞘。

一股极其耀眼的光芒,顿时将气势场中所有气势蛮横无理地驱逐到了一旁,那道韵气象万千,如日中天,又似天魔一般霸道无情,所有道韵哪怕只是靠近些许,都仿佛有被侵吞掠夺的危险,仅仅是刚出鞘一丝,便已将此地主动完全占据。更令空间摇动暴动,仿佛有破灭之威。

时隔近五百年,东华剑继击破琅嬛道韵屏障之后,终于再度出鞘!

第220章 神剑之威

“快来不及了!”

“能来得及吗?”

魔气化为飞灰,大自在令主的最后一丝余痕在空中仿佛多停留了一瞬,那无形神念犹自望了阮慈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往虚数中遁去,阿育王境与诸多周天相连,但本身却还算是个独立小洞天,诸般洞天无法将目光投注,可冥冥之中,大道起伏,似也有不少道祖正观照着这一幕。法力余波逐渐散去,新的攻击正在酝酿,剑身正一寸寸拔离剑鞘,道韵荡漾,将大玉周天数十修士迫得喘不过气来,更不说那些低阶修士,倘若在道韵层面无法和剑光抗衡,此时便是手指头也动不了,更休说驱动法宝来攻,便是那干涸法力,仿佛也被凝固在了那一刻,全不似平时,元婴内景之中,法力生生不息,便是此刻用尽,下一刻也自然生出,永远不会真正枯竭。

吴真人轻吟一声,默运神通,反炼道基,从本源中催化元气,勉力和这凌人道韵对抗,也是伸手往眉间点去,唤出一枚淡白剑丸,剑修无物不破,便是道韵也不是没有斩断希望,只要在东华剑完全出鞘之前斩到阮慈,她依然是身死道消。自剑使一行人来到阿育王境中,她身旁永远不会缺少元婴护卫,直到此刻,最后一个元婴陨落之后,大玉周天方才获得真正第一个斩杀剑使的机会!

“剑丸!”

船舱之中,众人也是失声惊呼,胡惠通和苏景行对视一眼,苏景行勉力一笑,喝道,“胡惠通,去罢!”

两人虽然都是金丹修为,但胡惠通哪能和苏景行抗衡,一旦被他知晓真名,立刻沦为奴仆。秦凤羽也知晓他们也都暗自修炼了替死秘法,若不是她并非魔修,只怕连她也会修持。虽说人小力微,但倘若阮慈被斩,他们也会在顷刻间随之败亡,比起来自然是护住阮慈更能让敌人头疼。

胡惠通身不由己,被送出船舱,他们受阮慈无意识的庇护,行动倒并未受限,否则光是身处出鞘神剑之侧,对这几名金丹修士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这少年魔修面上掠过一丝苦涩,但却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双手掐诀,已是念起天魔秘文。替死秘法足以挡住越境界一击,只是此法必须事先修炼,也对修者天分有极高要求,可以说每一次替死,都需要保证其维护的是道途比死者更高更远之人,否则这对周天气运,都是损失。

但当那无声无息,却又震动虚无的秘文刚吐露一字,四周空间又大震起来,无数空间裂隙绽放五彩光华,在这死气沉沉的虚空中处处闪耀,便是那剑丸都受空间震荡影响,一时难以锁定阮慈,此时阿育王境便仿佛是不堪重负的小船,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一旦空间破碎,这剑丸在道韵威压之下,只怕永远都不可能横跨重重空间,刺到阮慈身前。

胡惠通得此机会,连忙溜回船舱,苏景行伸手洒出卷卷空白画轴,遮护在小舟左右,沉声道,“听天由命罢!”

能不能赶在空间破碎之前斩出这一剑?能不能来得及?听天由命罢!

秦凤羽不由和明潮对视一眼,明潮苦笑摇头道,“我也跑不掉的。”

他又宽慰众人道,“放心,便是落入虚空之中,有我在,我们还能顺着宇宙风寻找大天,或许可以在灵力用尽之前,进入大天。”

虚空之中灵炁不生,修士无从补益,若非是元婴阶段,能在体内自生灵炁,否则根本没有能力做虚空之行。明潮这么说只是苦中作乐,习惯性在找出路而已,秦凤羽摇头道,“拔剑之后,若不能及时回归周天,也很难活下来的,若真是如此,你还不如自行回去算了。”

虽然明潮被师门利用,将他们带到此地,间接造成琅嬛修士一方损兵折将,但她倒是并不怪责明潮。其余人也十分平静,王盼盼和天录都是兽身,伏在船舱门口,全神贯注地望着阮慈背影,王盼盼一双猫眼犹如星辰,散发异样光彩,蓦地轻呼道,“要出鞘了!”

‘嗡——’

四周空间蓦地一阵翻天覆地的巨震,大玉修士全被抛上高空,下一秒又纷纷跌落下来,唯有阮慈所坐的这轻舟在震源反而稳如泰山。一柄长剑锵然出鞘,通体流光溢彩、宝光四射,阿育王境中所有人似都陷入了幻觉之中,仰望着一片无形无状的虚无,和己身意识相遇,轰然间化为混沌,混沌又落入剑尖沟壑,这柄剑贯穿宇宙,由上而下凝聚三千大道,生之大道最为闪耀,但正在缓缓黯淡下去,一条全新大道从上而下,一寸寸将剑身重新镀上光彩,那无穷诸般妙处,难以言喻,令人如痴如醉,仿若重观宇宙开辟,不知多少感悟涌上心头!

胡惠通双目热泪长流,秦凤羽面现凝思,明潮欲语忘言,苏景行却是恬然而笑,天录和王盼盼目光闪闪,而那大玉修士也都各有情态,只见那道韵布满剑身,从剑尖滚落一滴,向眼帘中直坠而下,那奥妙道文,令其昏昏欲醉,心驰神往,只愿更靠近大道一分,也是心甘情愿——

那道韵水滴,慷慨落入眼底,有关这大道的无穷妙处顿时涌入心头,此乃太初大道,由宇宙开天辟地那一刻凝结,太初生万物,凡有情者,皆为太初衍生,太初为人之初,太初为人之本,未来道祖将道韵写为经书,道经名曰——

元婴境中,修士便有道韵傍身,也多数较为薄弱,仅仅是片刻便被太初水滴溶解,聆听纶音道训,在朝闻道的喜悦之中,周身如冰遇热水,逐渐融化,心甘情愿地将一身修为化为精炁,补益道祖,己身奔赴忘川虚数,心甘情愿,没有一丝后悔。

朝闻道,夕可死也!

一剑斩下,大玉周天数万修士已被那化身水珠的剑意融化,只留吴真人立在原地,指尖悬着一枚剑丸,只是剑丸灵性已失,扑朔朔化为齑粉,顺风飘扬而去。

吴真人应声而倒,伸手撑在云上,七窍鲜血直流,头顶乍现亩许大的内景天地虚影,无数生平回忆走马灯般散逸而出,船舱内苏景行双眼闪闪发亮,不知何时,在身后长开一张长轴,将那些识忆全都映照入内,便连一闪而过的画面都不肯放过。王盼盼低声道,“他身怀剑种,所以没被立刻杀死,但也活不了多久了——小心!”

阮慈还剑入鞘,飘然而起,飞渡虚空,落在吴真人跟前,点出一指,指尖灵光闪闪,像是带有一种奥妙难言的气韵,正是太初道韵。这道韵落入吴真人额前,闪闪发亮,似是从他脑中汲取走了什么。吴真人喘息骤然变快,不可思议地举目望向阮慈,淡白睫毛一阵颤动,双眼突然流出两道冰泪,在他血污面容上冲出沟壑。

“剑使……”他淡紫双唇艰难蠕动,断续道,“这、便是……自由的感觉么?”

阮慈微微一笑,问道,“可解脱了么?”

吴真人不免也笑了起来,他口中鲜血泉涌,气泡不断冒出,发出骇人的咯咯声。“久、在樊笼里……终得……返自由……”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手往丹田插去,头顶内景天地中,亦是映照出一只大手,插入天地之中,指尖泛着灵光,似在召唤什么,片刻后,在那不断往下滚落碎石的巍峨楼阁旁,一个小小人影犹豫走出,将身上负剑取下,送往天顶。

那负剑飞到指尖,重又化成一点灵种,吴真人将手缩回,目注那灵种飘飘摇摇,飞往阮慈手中长剑,一闪之下,消失不见,不由面露微笑。那内景天地中的小人,亦是从丹田破口飞出,仰望阮慈,轻声道,“剑使,多承慈悲,以剑种为报,他日虚数重逢,或可把酒言欢。”

这小人走到实数之内,大约只有常人手臂长短,正是元婴境凝结元婴,面目与吴真人却又不十分相似,乃是黑发黑目,看来正是吴真人原本长相。其气势也在不断凋落,这样大小的元婴,在虚空中受到哪怕一丝宇宙风的吹拂,都是痛彻心扉,没有法体滋养,败亡只在转瞬之间。他也并不逃走,而是说道,“今日各为其主,剑使虽天纵英才,却也落我算中。今日我虽身死,但大玉天依然赢了这一局。”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是一指法体,自身不断剥落,化为点点灵光,片刻后全都化为星尘,飘摇中仿佛又映出吴真人面孔,对阮慈微微点头,这才穿渡过虚实屏障,汇入虚数。

王盼盼双眼星光闪烁,似是还能看到他的背影,凝视了许久,才道,“真走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临走以前那一指,把乾坤囊所有禁制都解开了。这份礼可不轻。”

阮慈回身飞到舟头,将吴真人法体扔在甲板上,叹道,“没用,他说得很明白了,乾坤囊里没有返回琅嬛周天的钥匙。”

胡惠通犹自不信,化为魔烟,在乾坤囊左近周游查看,苏景行皱眉道,“那有没有去往其余周天的钥匙?阿育王境已经崩溃在即,便是不再崩溃,也不是久留之地。”

他话里的意思众人也是明白,若不崩溃,大玉周天还留有钥匙可以进入追捕众人,若阿育王境崩溃,大家落入虚空,那就真是听天由命了,更要命的是,大玉修士好像可以随意离开自身周天,也就是说,洞天修士可以穿渡到虚空中追捕他们。而琅嬛周天此时除了他们以外,流落在外的也就只有一个谢燕还,还是只有真灵存世,一身修为也不知还剩几分,才过去五百多年,怎么看也不能突破洞天。

其实就是谢燕还突破洞天,双方也难以联络,阮慈刚才一剑杀了所有大玉修士时,已是用神念分辨过众人的储物囊,都未曾有钥匙携带,再想到吴真人身上也没有钥匙,还有那句‘却也落我算中’,便知道这局势正是吴真人刻意营造,只要阮慈等人来到阿育王境,便不准备让他们回到琅嬛周天。

事态至此,只能见步行步,虽然大战方休,终于拔剑,却也并未有多少欢欣。阮慈正要说话,忽觉四周又是一阵大震,若非东华剑此时已能御使,可以镇定四周气运,这小舟差点便要被这席卷空间的乱流击打得四分五裂。秦凤羽叫道,“不得了,星星开始坠落了!”

果然,这阿育王境中,被当年主人以绝大法力铸造的星辰,有许多已化为流星,往下落去,一时间空中星落如雨,煞是好看。众人亦忙调转舟头,冲到一处较为安全的虚空之中,苏景行道,“我有仙画,可以装起你们,大家或可躲入画中,试着寻找空间裂缝,穿渡到虚空中去,免得被这毁灭中的洞天纠缠。洞天破灭,会带着所有一切气运相连之物坠入虚数,我们若是进去了,恐怕便再回不到此时此刻。”

王盼盼摇头道,“这样是不成的。”

它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解释缘由,只是跳到阮慈肩头,别开脸不看众人。阮慈摸了摸它,问道,“盼盼,你想说什么?”

王盼盼尾巴一甩,把她的手挥落,天录却是站起身子,化为少年,大喘了一口气,道,“我总算可以说啦——盼盼用秘法把我的嘴巴捆起来,都好久了慈小姐也没发觉。”

他摸了摸嘴巴,似要抚平那看不见的伤痕,嘟起嘴生了王盼盼一会气,才对阮慈道,“我晓得该怎么回去,其实早想说了,所谓钥匙,在琅嬛周天,需要的是一件和阿育王境血肉相连之物,但到了阿育王境,回去的钥匙便也可以是一件和琅嬛周天联系极为紧密的事物。”

“若是原本前往此处的钥匙还在,那固然好,但失落之后,也不必太着急,不是无法可想,只要有这样一件事物,其又能照破虚空,有指示之能,便也可以跟着回归。”

四周空间不断摇动,星星往下坠落,阮慈心中蓦地浮现一股不祥预感,一时竟不愿再听下去。天录却仿佛也早有预见,抱住阮慈双手,欢喜道,“我能照破虚空,与琅嬛周天也是心血相连——”

说到这里,它不由得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那双澄澈大眼,“也是好巧,慈小姐曾说过要把我眼睛挖掉,原来一语成谶,竟是应在了今日。”

第221章 来者何人

慈小姐曾说过要把我眼睛挖掉,原来一语成谶,竟是应在了今日……

竟是应在了今日……

怎么就应在了今日?

阮慈头晕目眩,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掠过,她突而又想起王真人,王真人从来不许天录跟她出门游历,如何这次便让他跟了来?难道今日一事,也在他算中?

他为什么不——可怎么就会——

千因万果互相关联,铺成一张大网,她在其中一个节点之上茫然回顾来处,见到的只是自己道途,倘若她没有择选太初道韵,倘若她不曾求来感应法修持,倘若她未被胡惠通蒙骗,倘若她在燕山没有再度尝试拔剑,倘若……倘若她不是阮慈,她在此前能够先知,如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她怨责谁呢?感应法是她求的,全因为她是阮慈,才会走到今日。

这便是未来道祖么?若是她选了生之道韵,一切全都不会发生。脱离摆布,选择己身之道,也要付出代价,但她是道祖,她不会有事,代价便全是身边人在付。楚真人、四大令主,阮氏族人,而今终于轮到天录。

昔日戏语,竟以这般荒谬的方式成真,功法已明明白白映在神念之中,她要挖出双眼,那是天录周身最是通灵荟萃之物,和琅嬛周天联系也最是强烈,她要将天录血肉、法力、精魂都血祭双目,以他的痛苦激起周天怜惜,在那无穷无尽,如大海起伏的心潮之中,分辨出周天那一丝慈母般本能呵护的心思,建筑起联系,在这破碎摇晃的空间中打开一条通道。她要亲手杀了这素来与人为善,最是心慈的友朋,只能带回一双眼睛,为的只是——为的是——

她在摇头,阮慈仿若在高空中俯视着那少女面上的痛楚与自责,还有那少年眼中的央求,秦凤羽面露恍然,明潮深觉不忍,胡惠通有些焦急,苏景行却是微露无奈笑意。魔门群修对自己性命都不看眼里,更何况别人?他们自然只觉得阮慈儿女情长,秦凤羽何等颖悟,已想到天录此来只怕是王真人有意安排,明潮和她天资相差不远,但并非生于中央洲陆,天真活泼,当此自然不忍。至于王盼盼……

王盼盼别过头不看众人,忽而又跃入阮慈腰间的灵兽袋,仿佛这般便不用送别天录。她自然是希望阮慈返回琅嬛周天的,天录性命再重,她再是不忍,也不能和琅嬛周天的将来相比。它直等到了最后一刻,再没有其他希望才撤去对天录的封锁,它是舍不得天录的,可形格势禁,当此不得不为,只能远远逃开。

可阮慈逃不开,阮慈必须选,是让天录死在此刻,还是死在茫茫虚空之中,或者他们即便不回琅嬛周天也仍可活下来,但对天录来说,东华剑脱离琅嬛周天,它还不如死了。

她呢?她心意如何?琅嬛周天有阮容、阮谦、王真人,有那么许多生动活泼的面孔和她擦肩而过,互相留了些情意,大玉周天这样发了狂地想要阻止东华剑回归,可见它对琅嬛周天的重要。她真能为一人将周天置于不顾么?此刻的偏执,日后会否化为更深的苦痛?

每一因必有一果,他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之因,又是怎样的结果?她任性而为,便带走了这么多人,今日若再任性一次,他日又当如何?

不论众人作何感想,此时此刻都保持了沉默,阮慈立于天录身前,久久无法言语,只是不断摇头。“不……不成——不成的!”

‘嘎啦啦’——

仿若两块生铁相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偌大天地中四处响起,无数小星全都化为飞火,甚而擦着众人感应落下,此方天地即将步入终结,已是无法逆转的事实。便是有东华剑镇压气运,那仅仅是金丹修士驾驭的法舟也如同浪尖落叶,随着狂乱的灵炁大潮飘飞旋转,胡惠通被抛飞起来,差些甩脱出去,明潮连忙吹出一口灵炁,将其拉回,又为船身附上风之道韵,拉着众人飞入船舱之中,如此方可勉强躲避那方位变换带来的眩晕感,但气势场中变化越来越大,被卷入其中也是迟早的事。

“不能再耽搁了!”他在舱内喊道,“若不回归,便要早点去寻找空间裂缝,否则我们也——哎哟!”

他未再说下去,想是被秦凤羽止住。阮慈茫然望了舱门一眼,回身就要启动船舵,天录在这般混乱的灵炁下,已无法维持人形,重又化为鹿身,蹄子挖进甲板之中,苦苦抵御狂风,大喊道,“慈小姐,快!”

他眼中终于也出现泪水,“莫要迫得我自己挖出来……我好怕疼啊,慈小姐。”

它跪在那里,勉力仰起头来,垂泪道,“我对你不起,慈小姐,可我实在怕疼……请你怜惜怜惜我吧,慈小姐。”

若它能办得到,便可自炼自身,免去阮慈的苦痛,燃烧周身气血,为众人点亮归途。但它实在做不到,只能请阮慈动手,天录因此还觉得对她不起!

它流下泪来,周身法力缓缓起伏,似要酝酿什么,却又散去,“我……我做不到,慈小姐。”

“你一向爱我,慈小姐,求你成全我罢。”

阮慈大叫起来,尖锐凄凉,“啊————”

她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颤抖着传遍这崩溃中的洞天,虚空之中,星落如雨,一叶轻舟在狂乱灵炁中因这一声痛呼颤抖,一头神鹿跪伏舟头,湿漉漉的眼睛真诚而又温柔地望着女主人,它专注地望着迎面而来,不断变大的剑锋,无邪瞳仁之中,倒映锋锐剑尖,那张稚气容颜似又浮现,天录细嫩的声音终于现出一丝喜悦,一丝解脱,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慈小姐”。

“啊————”

这呼声痛彻心扉,仿似号泣,下一刻,一股庞然精炁蓦地爆发开来,好似大日殉爆,就像是有什么修士正在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的法力、灵炁等一切本源,两枚极亮极耀眼的明珠冉冉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转动了一会,仿佛找到了什么,猛地一颤,向远方投出一道纯白光束,一种极其熟悉的灵韵刹那间透过光束蔓延开来,秦凤羽浑身一震,叫道,“家!家!我们要回家了!”

她忽而返身看了明潮一眼,明潮道,“你……你要杀了我么?”

话虽如此,但他却并没有要逃的意思,秦凤羽摇头道,“我杀你做什么?但你也不能随我们回去,风之道祖偏帮大玉周天,你随我们回去会死的,便是不死,也再出来不得。你回去罢,找你师长除去那牵心虫,将来……”

她突然微微一笑,洒脱地道,“将来也不会有再见的一日,道途虽长,可和你我的距离相较,却又短而又短,你快些再找个别的小娘子喜欢罢。我也没什么好的,别惦记啦。”

胡惠通已起身奔向白光,秦凤羽道,“这船就留给你了!”

明潮立在当地,说不出话,秦凤羽将他望了几眼,突地叹了口气,上前抱住他,在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回身飞出船舱,再不回头。苏景行对明潮拱手道了声‘保重’,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仙画递给明潮,笑道,“睹物思人,我也会送秦道友一幅。你的这幅,便在这里啦。”

他化为一团黑气,追着胡惠通、秦凤羽没入白光之中,明潮捏着画轴,怅然若失,突地冲上甲板,叫道,“喂,阮道友,我——我能改拜到你门下么?”

阮慈立在舟头,眺望那三道遁光,双目犹自泪流不止,好似没有听到明潮的话,她手中捧着一枚明珠,发出濛濛光亮,但那光亮也正在迅速衰减之中,明潮喊道,“阮道友?”

阮慈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凄然笑道,“少年人一时兴起,可因果,又哪有这么简单?”

明潮一时竟不能答,茫然立在舱门口,阮慈向船舵打出一道光芒,小舟顿时往某个方向投去,明潮心中一动,已知这正是可以脱离此地的空间裂缝所在,看来方才阮道友感应归途时,其实已找到了另一条路。

风之道韵,灵动活泼,明潮一向心思单纯,最是个开心果儿,此时却是惘然若失,心中遍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远望那通天光路,突地喊道,“阮道友,你告诉她我会再来找她的!到那时,我就娶她做我的道侣!”

他们霄云周天的道侣,倒和琅嬛周天不同,很是当真,一生一般只有一个。

那白衣少女也不知听见没有,拔身而起,化作流光,和着明珠一起,投入光路之中,那光带蓦地又再大亮起来,闪烁几次,这才逐渐转淡,而周天中已是空空如也,除了明潮之外,再感应不到第二个生灵。

明潮忽然有些惧怕,轻颤了下,盘膝坐回舟中,那小舟顺风而行,飞快地没入了一条黑黝黝的隐匿空间裂缝之中。

众人一走,仿佛带走了此地最后的气运,天空中所有星辰一律往下飞快坠落燃烧,在空中拖出最后的火痕,想来空间翻覆,只在转眼之中,那淡淡光路也逐渐稀薄,在其彻底消失的前一秒,周遭空间突地一阵蠕动,一枚黑色光点,仿佛有灵智一般,在空中连番扭动,躲开陨石流星,最终还是赶在光路彻底消失以前,一阵闪烁,猛地扎进其中……

#

“了不得!”

琅嬛周天中央洲陆,太微门玄一宫高耸入云的某座楼阁内,莫神爱突地跳了起来,将手中把玩着的一枚落叶抛到一边,一边叫着‘爹爹’,一边掠出楼阁,“爹爹!那阿育王境的钥匙突然破灭了,那层黑光消失不见,是阿育王境终于和我们琅嬛周天脱离联系了么?”

她还是筑基顶峰修为,距离金丹似乎也只差临门一脚。

“咦,这?”

青灵门七宝华盖海上,也有人轻咦了一声,“阿育王境是走了……不对,似是已经破灭,而东华剑、东华剑……”

臻元真人再不敢怠慢,连忙回到本体之中,运足目力,往天星宝图看去,观望周天气运,只见那过去数年间原本黯淡蒙尘的长剑,此时正一点点重新亮起,更和之前似乎有些微不同,仿佛连闪烁的光芒都发生变化,“东华剑正在回归周天……”

他长叹一口气,不由略微捋了捋髯须,这才微笑道,“上清门那群疯子,果然是常人无法企及,未来道祖想要合道,困难重重,阻道之辈何其之多,竟还真被她成功回来。哼,连阿育王境都被折腾得完全破灭,想来彼方气运也是尽归于其女,也不知她这次回归,修为又要长进多少,是否成功拔剑……”

刚说到这里,心念便是一动,蓦然间将神念无限拔高,攀到此界顶端,望向中央洲边境与北冥洲交接之处,那里正有一道白虹闪过,其中数个光点清晰可辨,臻元真人点头暗道,“上清门征伐燕山,这几年双方都是陈兵边境,时刻不停地斗了近百年,也不知折损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年少英豪浮现,此次大战,去芜存菁,便如同修剪枝桠,对这两门派都是帮助,洞天一日未曾出手,便一日很难分出胜负,也不算是打出真火……咦!”

他不由向上清门方向遥遥看去一眼,见那处云中,似也有不少人影正遥望洲际,臻元真人身侧,亦是浮现出几个人影,有人沉声问道,“难道此女竟——”

“拔剑了!”第五长老突地轻呼,“东华剑出鞘,她真在金丹期便炼化道韵,拔出了这柄旷世长剑!”

话音未落,只见两洲交界之地,蓦地亮起一股惊天气势,一声‘嗡’响,蒙尘长剑,出鞘长吟,上清门峰顶那气运投影大放光华,众真人都感受到周天气运更加稳固兴盛,不由得喜上眉梢,暗自叫好,遥望着那剑光如虹,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大师兄!西南阵法告急!”

中央洲和北冥洲交界,本就是燕山山门所在,周围宗门也多以魔门为主,上清门征伐燕山,第一个倒霉的便是这些小宗门,多数都是远远遁逃而去,有些撤退不及时的宗门,早已被铁血抹平。此时这一片横贯山脉已成为上清门驻跸之所,数十年征战下来,阵线不过是往前推进了千里,还远远没有望见燕山山门。不过宗门防御最强之处,自然是自己的山门,倘若连山门都被攻破,那么燕山也等如是一败涂地。

此战目前还未有元婴修士出手,便连洞天灵宝,动用得也极为克制,对盛宗来说,还不算是全面开战,但因此战牵扯到东华剑这样的气运之宝,也难说是否会升级为洞天大战,又会不会对中央洲陆造成不测损害。但这也都是洞天修士之间的博弈,对元婴修士,乃至其下的低阶修士来说,此战只需尽力而为,尽量杀伤敌手便可。燕山崛起甚速,此番竟敢掠走东华剑使,也是所图不小,倘若不令其伤筋动骨,岂非是大损上清颜面?

上清门大师兄邵定星已在此处坐镇二十年,留有一尊化身在大帐之中,日夜不停地处置这十数万修士征战所带来的种种杂务,这一日又有人送来玉简,“西南处灵炁猛然爆发,将阵法冲散,快请发出宝材,拨下人手,否则仓促之间也难以修复。”

邵定星眉头一皱,“西南?”

他沉思片刻,取过一枚玉简,抖手射出,道,“此事我已吩咐陈师弟安排,你去他帐下听令,西南乃是我军腹地,恐怕是燕山那处又有动静……慢来!”

他蓦地抬眼望向天际,清矍面容一片诧异,下一刻身形一闪,已是出现在大阵上方,望向西南山脉,喝道,“激发大阵!”

伸足一跺,脚下灵炁闪耀,顿时为这囊括了整座横贯山脉的大阵添上一层灵光,而远处燕山方向,气势也陡然间雄厚不少,几股莫测气势幽渺升起,想来是燕山元婴也察觉到这庞大气势,立刻加固阵法,唯恐是上清门的手段。

邵定星见此心中方才稍定,此时阵顶已是有数十人现身,都是上清门及其羽翼小宗的元婴高修,都是望向邵定星听他指示,也有一两人较为心急,冲天边喊道,“来者何人?既是到此,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只见天边灵炁颤动,猛然间云层迸裂,一股白光,仿佛穿透道韵屏障,从虚数之中直射出来,落入一座山头,刹那间便将山头夷为平地,犹自不断冲击,一股陌生气息从白光中散逸而出,仿佛来自其余大天,这对琅嬛修士来说极是陌生,不少人都面露异色,更是摆出提防姿态。琅嬛周天几乎从未有其余大天的气息传入!

“这是……”

“是什么朋友到访?”

接二连三的问句响起,便是燕山方向也传来怪笑声,远远地腾起一股黑气,幻化出一只大手,以黑气凝成的一张弓箭,对准白光。因双方相距遥远,凡人压根就看不到,但在元婴高修心中,这一幕便如同眼见,极为清晰。

眼看那黑气长箭就要离弦,白光中几道遁光乍现,一道遁光后发先至,飞出光路,在山脉顶端化为一名白衣少女,面容清丽、身姿窈窕,甫一现身,便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钢长剑,往前只是一斩!

剑光如电,凡人只能见到此剑之快,筑基修士也仅能感受到此剑的巨大气势,但元婴修士眼中,此剑却是更胜那白色光路,气势惊天,如白虹贯日,似地裂天崩,将此地气势场完全占尽,令所有人都有难以呼吸的艰难感,竟仿佛无地容身,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这柄长剑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燕山方向,骤然一空,邵定星心中大震,忙将感应蔓延过去,果然见得燕山军营中所有元婴以下的兵营,全都空空如也,过去数十年间,燕山弟子虽然也折损不少,但天魔最善生聚繁衍,此地又屡屡厮杀,血腥气蔓延,魔头最喜此物,因此弟子数量也并未真正减少,燕山魔头行事更是简单粗暴,凡是他们为此战培养的弟子,全都住在兵营里,随死随化,很多魔头从生到死都没离开过战场,死后又被其余弟子吞噬,如此几番反复下来,魔头更加凶残狡诈,反而有些越战越勇的意思,也令邵定星颇感棘手,不知如何破除此节。不料今日却被这少女一剑斩去,那兵营中干干净净,生机死气一概没有,所有魔头都已被真正杀死,没了重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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